今天陈终绪休假,一面是正常倒班,一面是“安抚假”,由何大夫接待络绎不绝的患者家属。
听说是前段时间陈大夫被采访,这几天文章刊登,便有不少有需求的人来津城二院,还指明了想见陈大夫。
生死大事,人人关心。在了解到临终患者还有其他的选择后,人们的想法有所转变,不再是把病重的亲人送进ICU,要求给病人上ECMO,而是让亲人好好地在他们身边,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
其中不乏和纪星河年龄相似的患儿家属。
“何大夫,我还想听我儿子叫我一回妈妈……”
“何大夫,她才只有一岁,怎么就得了淋巴瘤?”
洁洁在楼道里坐着,淡漠看着焦急的病患家属。
一个在外面排队的年轻女人坐过来,呜咽不止。
“你说,我家孩子那么善良,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她忽然向洁洁说道。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洁洁稍微提起精神,随手把假发抓了下来,漠然的目光看向女人。
“啊!对不起……我以为……”女人惊慌失措地道歉。
洁洁摇摇头,把假发拿在手里,眸子睁得大大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不一样的,能活的时间有长有短。”
女人怔怔看着她。
“那里的星河弟弟还不到三岁,有哥哥姐姐爱他。而我能活到十岁,碰到爱我的妈妈,爱我的医生护士,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也许你的孩子不会怪你。”
女人的眼泪忽然慢慢从眼角流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我好像看到她在对我说……”
“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要用塑料袋装走,我想换成花花绿绿的,是我最喜欢的紫色的口袋,还要画上紫罗兰。这样,很久之后,妈妈也还能认出我。”洁洁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熟练地递给女人。
“我希望妈妈们爱自己的孩子,也爱自己。我们是妈妈的一部分,但不该是妈妈的全部。阿姨,你可以去听她真实的想法。”
这些活如果是医生护士说,家属多半都会怀疑,外人怎么可能共情。但眼前的,是一位和自家孩子同龄的患者,也已经被下了判决书的孩子。
护士找过来的时候,发现陌生的女人正抱着洁洁痛哭流涕。
“女士,您可以进去了。今天值班的是何大夫,和陈大夫一样都是很优秀很有经验的。”
女人匆匆抹抹眼泪,“谢谢!小姑娘,我先过去了,谢谢你!”
洁洁目送着女人离开,视线慢慢转移向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纪瞻微。
“哥哥,你不去陪星河吗?”
纪瞻微颔首,“他在睡觉。我这次来……是想找你。”
“我吗?”洁洁疑惑地仰起头。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骨髓,你会愿意接受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洁洁的耳中却是分外响亮。
“哥哥,现在说这些,是在给我希望吗?我已经做好准备离开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难掩其中的兴奋。
纪瞻微坐下,“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愿意继续试一试吗?”
洁洁张张嘴,却忽然迟疑。
“如果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也不让妈妈那么辛苦,不用花很多钱,我愿意。”
“如果有人帮你,你们只要等待流程走完,接受移植治疗的话,你愿意吗?”
洁洁皱皱眉头,“这样是不是让别人很辛苦?我们是不是会欠他们恩情?”
纪瞻微失笑,这小姑娘想得真多。
“有专门的组织和人员,这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报答。”
洁洁沉默了半分钟,纪瞻微静静地等待。
“我想活下去。哥哥,我想活下去,我不想让妈妈伤心,妈妈辛苦,妈妈被别人骂,因为我被骂。我还没上完学,没考上清华北大……”
眼看着小姑娘的眼圈红了,纪瞻微连忙按住她颤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
“好,好。你别着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洁洁点点头,“我知道,星河很好,她的哥哥也一定很好。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纪瞻微劝慰他几句,回到病房,赶上纪星河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就坐在旁边,让小赵先去忙别的,独自守着,一边在手机上编辑着消息。
陈终绪的头像忽然弹出,他在问纪星河的情况。
“陈大夫今天休息,还这么敬业。星河算是醒着呢,但不爱搭理人。”
“是镇静的作用。我稍后去看看。”
“没关系,我离得不远,闲着也是闲着。”
纪瞻微虽说怕麻烦他,但他愿意过来,推辞太多反倒会惹人厌烦,不如顺水推舟。
“好,我等陈大夫来。”
纪瞻微发过剩下的消息,摸摸眼神呆滞的纪星河。
“星河,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唔……我想画画。”他病恹恹地低着头,看着困困的。
纪瞻微把床上的小桌子支起来,“哥哥给你拿油画棒,好不好?”
“好……”
纪星河强打精神,在白纸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这是谁?是星河。
这是谁?是哥哥,还有三毛的陈哥哥。
还有谁?是妈妈,还有护士小赵,以及刘主、何大夫、曹大夫……
“我要给一直陪我的人画画。”
纪星河想了想,又画了个光头的小孩,和他的脑袋一样大,却比他高一点点。
“这是洁洁吗?”纪瞻微问。
“是姐姐哦。”纪星河认同。
这张画画了好久。不只有人,还有太阳公公,还有外面的草,金黄的银杏叶——社工曾经陪他做过叶子画,用的就是外面刚刚落下的树叶。
还有奥特曼,虽然画成了灰红色的火柴人。
还有一罐星星,圆嘟嘟的蓝瓶子里,充满了大大的,好几种颜色的星星。
一看,就知道是他为钱阿姨准备的星星罐。
画面里还有些空白,纪星河摸着下巴,又补上了一坨在垃圾桶里的便便,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只有颜色的“碎片”。
陈终绪轻飘飘地走进病房。
“是一张很丰富的画呢。”他轻声说着。
“陈哥哥!”纪星河主动问好,却没了最早时的兴奋劲儿。
他的精神已经没办法让他成为“社交狂魔”,只能象征性地,延续一下e人的热情。
他把笔放好,用小脏手摸着眼前的画。
“哥哥,我会不会来不及和你们说再见,你们会不会忘记我?”
他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陈终绪看向纪瞻微,沉静的目光中微微起了波澜。
纪瞻微蹲在他的床边,将他小小的手握在温热的双手中。
“星河,不论发生什么,我们会一直爱你,一直记得你。”
“哥哥,还有陈哥哥,都是这样吗?”他去看陈终绪。
“对。”陈终绪的回复坚定而有力。
“可是哥哥,什么是爱呢?”他又问。
纪瞻微想了想,“爱是一种喜欢……愿意为他做很多事。”
“那哥哥一定很爱陈哥哥,陈哥哥也一定很爱哥哥!”
这孩子,又语出惊人。
“是吗?”陈终绪笑着看过去。
“对呀对呀,你们爱我,我也爱你们,哥哥会带好吃的给你,你会抱抱哥哥。要一直这样,对他好呀!”
哪怕躺在床上,纪星河仍然吃力的伸出手,左指指,右指指,灿烂的笑即使有些僵硬,也丝毫挡不住他的欢喜,以及舌灿莲花。
“嗯,我会的。”陈终绪摸摸他的脑袋。
“哥哥,你告诉我,你爱陈哥哥吗?”纪星河转转眼珠,似乎忘记了刚刚已经说过这个问题。
纪瞻微不假思索地开口,“爱。”
爱。
陈终绪的眉毛微微抬起,接收到了这个字的分量。
“陈哥哥一定很开心!”
“嗯,我很开心……我爱你,也爱他。”陈终绪的视线也并没有移开,唇角勾起浅浅弧度。
他知道纪瞻微在看他,唇角也漾开着笑意。
纪星河开心地拍拍手,“我的画画完了!能见到你们真开心!”
“咦,陈大夫怎么来了?”小赵抱着一卷锦旗路过门口,“正好,有人给陈大夫送锦旗呢。”
“锦旗是什么呀?”纪星河睁大眼睛,看着护士姐姐手里红色的棍子。
“锦旗就是一张彩色旗子,上面写着夸你的话,是别人用来感谢你的。”小赵耐心解释着,把锦旗打开。
赠津城二院陈大夫:妙手仁心,学贯中西。
门口的中年男人见到陈终绪,喜笑颜开。
“陈大夫!我们是专程来送锦旗的!”
陈终绪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学贯中西又是怎么个事儿?
“上次被蛇咬了,要不是你提醒我们还有蛇毒片,我们真要干等血清,左等右等的就该晚了!”
他这才想起来,上回夜里路过急诊,有人被蛇咬伤,正从别的医院调着血清呢,说是还得等几个小时,那人的家属看见伤者快晕过去了,就开始闹着要医生开药。
可中了蛇毒几乎没什么可用药,他只是灵光一闪,想到中药里有“季德胜蛇药”,便提了建议,随后被叫去支援,也就没能留意后续。
看来患者是好了。
不过很多中药的效果都说不明白,临床上西医不一定愿意用。像是蛇药,甚至治疗狂犬病的配方,在早期很少被提为最佳治疗方案。
西医的方法是血清、抗体、免疫球蛋白。
但如果是无尽的等待,或者必死的通知……试试,万一呢?
陈终绪被迫和男人连连握手。
“目前有些中药没有明确的实验证据,只是无药可用的时候给出的建议。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还是要先到医院来,不要随意吃药,除非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试试总不为过。”
小赵掩唇笑道:“我们陈大夫常常精进医术,对于中医西医都有接触。他说的对,生病了受伤了,还是要遵医嘱。”
那人连连称是。
纪星河好奇地凑了会儿热闹,人走之后抱着吸管杯嘬了两口,又萎靡下来。
“哥哥,睡觉……”
纪瞻微连忙帮他收拾了桌子床铺,给他盖上被子。
“睡吧,睡吧……有事儿就叫哥哥。”
(国庆期间不管有没有榜,都连更到和星河说再见吧,缘更任性。后半部分想再考虑考虑,修改完之后会再续上。不用担心,我的坑品真是极好的[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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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还有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