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燕瑾第一次跟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吃一锅饭。
日头正烈,烤得地面都有些发烫。
由于某个热心村民提供了一口能装进一个燕瑾的大铁锅,索性把所有菜跟肉都放进去一锅炒了。
底下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锅里头咕咕噜噜地翻滚着饭香四溢的食物,蒸腾出一片白色的水雾。
大晟对食物倒是没那么讲究原生原味,平日里备餐时也是各种调味品混杂着往里倒,掌勺的是村口的刘婶,她腰上系着粗布围裙,连额上的汗珠滑落也顾不得擦。
守在灶台前的燕瑾掐准了时机给刘婶递了张帕子过去。
“刘婶啊,得亏您在,要不咱这顿饭还指不定做到什么时候去呢?”
“赵大夫才是大功臣啊,突厥暂败、疫病消散,全靠您文武俱佳啊。”
燕瑾收回目光,缓缓敛住脸上的笑意。
“先生,我跟沈将军买饼回来了!”
云湛步伐轻快,提着两大袋子饼跑了过来。
周围的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他们三五一堆,连凳子都没有,席地而坐,等饭的同时围聚着闲聊。
沈以楼陪云湛买饼回来,刚放下东西就悄无声息地绕到燕瑾身旁帮忙。
“饭菜好了,大家来取吧。”
刘婶站在灶台前,伸过来一个碗她就一勺菜盛进去,偶尔有人胃口大开,多要一勺刘婶也都给了。
连大棚下几位将要痊愈之人也都分到了吃食。
大家都或蹲或坐,埋头苦吃,只听得一片呼噜的吞咽声,和招呼着再来一碗的响动。
借着灶台的遮挡,沈以楼缓慢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手帕包着的糕点,神神秘秘的。
燕瑾吸了吸鼻子,眸光一亮,“茯苓糕!”
“嗯。”
燕瑾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将军怎得给人开小灶?”
“路过,记得你喜欢吃。”
听闻这话,燕瑾一时连咀嚼都忘记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几秒后,他垂眸一笑,像是把什么东西压了回去。
“将军,你再这样我都要以身相许了……”
“赵大夫、沈将军,你们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刘婶给大家伙分完之后才发现灶台后还蹲着两个大功臣。
刘云锦在另一边分发米汤,“没多余的碗了姐姐,要不让大夫跟我用一个?”
燕瑾一时没接话。
刘婶笑着出来打圆场,“你哟,不如让沈将军跟大夫用一个。”
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散着阳光味、柴火味、饭菜味,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竟显得异常和谐。
茶余饭后,大家躲在树荫处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赵大夫,擦布放在何处?”
刘云锦主动揽了洗碗的活计,懒得走远,想就近借医馆的擦布一用。
“在屋内。”
燕瑾起身,刘云锦也跟了上去。
“这里,辛苦姑娘了。”
刘云锦接过擦布温和地摇了摇头,连头上的珠钗都没怎么动,“无妨,只是……碗筷太多,可否劳烦大夫帮个忙。”
“自然可以。”
小河湍急,燕瑾特意挑了个水势较缓的地块,将装着所有碗筷的篮子放在河边。
“刘姑娘,这里可以吗?”
燕瑾踩着碎石脚步急匆,身后的刘云锦追上来的时候笑容都有些虚弱。
这个时候燕瑾才注意到刘云锦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袍,肩头绣了朵淡紫色的小花,眉眼微微下垂,含着一汪化不开的薄雾。
“大夫,奴家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燕瑾躬身把篮子浸入水下,“姑娘来日定能寻得个好人家。”
“大夫,我已有心上人了,他很好。”
燕瑾第一次这么不想理解透别人话外的意图,垂眸沉默半响。
“奴家喜欢赵大夫,只要大夫愿意,妾也做得。”
刘云锦语气坚定,恍然没了前几日“宁死不做妾”的气概。
这倒是让燕瑾犯了难,刚在沈以楼面前夸下海口,转身真要他妻妾成群了?
那只是他举个例子啊,例子——假的啊。
燕瑾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姑娘如此样貌,浪费在小生身上确实不妥。”
“大夫莫要自惭形秽,依奴家看,大夫的容貌在整个大晟都是数一数二的。”
燕瑾解释不通,低头轻轻揉了揉眉心。
“实话说……刘姑娘,小生也有心上人了。”
刘云锦眼睛猛然瞪大,“何人?”
“这个……如今不方便说,”燕瑾俏皮地眨了眨眼,“日后有机会定会告知姑娘。”
刘云锦不是一个喜好死缠烂打的人。
她沉默半晌,最终也只能作罢。
“既如此,那便祝赵大夫早日跟心上人互通心意、和睦安康。”
“姑娘大义。”
燕瑾站直身体,微微躬身,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
等医馆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已是傍晚了。
燕瑾立在台阶上,看着人群像退潮一般从他跟前走过。
热闹过后,是一阵惆怅的失落。
“先生,你还走吗?”
燕瑾微微颔首,“答应沈将军了。”
“您那晚还说您拒绝他了。”
云湛微微撅起的嘴角,似乎是在无声地说着抗议。
燕瑾眉眼弯弯,抬手一指庭院里走过的沈以楼,“美色误人啊。”
沈以楼是来找燕瑾的。
但似乎时机不太对——燕瑾在跟云湛聊天,甚至只来得及分给他一个眼神。
一个低头的功夫,燕瑾转身就钻进了玄寂的屋子。
沈以楼:……
白日里不是还说跟他“共饮一杯”的吗?
一到晚上就找不到人。
点点星光高悬在夜幕中,无声地将淡淡光亮挥洒在大地上,冰冷而明亮。
“秃驴,你的卜卦呢?”
玄寂戒备地捂住了袖袋,“做什么?”
“帮我算个东西。”
燕瑾盘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着玄寂的佛珠。
“你不信,算了也不准。”
玄寂一把抢过佛珠,擦去燕瑾留在其上的指印。
“你不说结果我怎么知道该不该信。”
玄寂没好气地问,“算什么?”
片刻后,燕瑾憋着一股子气踹开了玄寂卧房的门。
“臭秃驴,早说了你这不行。”
“先生跟何事赌气?”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燕瑾抬头望去,沈以楼正翘着腿坐在屋檐上,身侧还摆了几坛酒。
“将军在等我?”
“上来。”
沈以楼招了招手。
“拉我。”
话音未落,修长手指垂落轻轻握住了燕瑾白皙的手腕,猛然用力,便带着燕瑾上了屋顶。
“忘记先生是个文人了。”
燕瑾眸底晦暗不明,“将军这是想传授我两招?”
“怎么?教你翻墙?”
“为何要学这个?”
“先生打不过可以跑。”
燕瑾轻哼一声,接过沈以楼递来的一坛酒,仰头闷了一口。
“嗯?什么酒这么烈?”
“烧春酒,先生喝不惯就算了。”
沈以楼说着想把燕瑾手中的酒坛子拿走,却被燕瑾一个抬手躲过,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你——”
“将军给的。”
燕瑾说着往后一仰,身子险些滑落,被沈以楼拉着腕子扶稳了。
“喝晕了?”
燕瑾顺势黏在沈以楼身上,“嗯……”
“这才一口。”
沈以楼话语里噙着浅浅的笑意,胸腔带动着燕瑾的脑袋都在动。
“将军,你好像从来不会拒绝我。”
燕瑾抬头扫了眼沈以楼,周身还伴随着似有若无的酒香。
“我怎么拒绝的了……”
沈以楼温朗一笑,抬手握住燕瑾把玩着自己腰佩的手,“别闹。”
“为什么不能拒绝?将军这样迟早被人占了便宜。”
“你的便宜好像更好占。”
燕瑾闻言捂紧了自己领口,晃悠着脑袋反驳,“不是……”
“润之,今日你拒绝刘小姐的时候,怎么说的?”
沈以楼的吐息落在燕瑾耳畔,冷沉的嗓音像带着钩子,字字句句撩拨着燕瑾躁动的脑神经。
“我说……什么……”
燕瑾双眼有些迷离,歪着脑袋半睁着眼睛看他,脸上微微泛着红光,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晶莹,沈以楼拿过被他扔在一旁的酒坛子晃了晃,一滴都没了。
“不许喝了,你看你——”
“我说我心悦你,沈以楼。”
沈以楼好不容易架起浑身瘫软的燕瑾,闻言呼吸一滞,待彻底听清燕瑾说了什么之后,心脏狂跳不止。
他怔怔地看着窝在他胸前的人,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这么多年后再次偶遇年少时的玩伴,一样的骨相、一样的性子,但沈以楼总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其实把两个“润之”分的很开,这几天相处下来,赵润之会闹、会撒娇,会找他帮忙、会挂念他,也会带着爽朗的笑容扑向他,这是他第二次遇到会直白又热烈地闯进他平淡生活中的人,但他始终无法彻底界定这种特殊的感觉。
两个人相依的轮廓隐匿在惨淡的月色中,发丝纠缠,一个清醒,另一个……
“先生喝多了……我送你回房间……”
“嗯,”燕瑾也不闹了,乖乖点头,“将军背。”
沈以楼扛不住一个折腾不休的燕瑾,索性直接拦腰抱了起来。
“这么高……”
突然腾空而起的燕瑾有些紧张地埋进了沈以楼的脖颈,没人注意到燕瑾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清明。
“先生抱紧就不会摔。”
沈以楼说着一跃而下,带着燕瑾稳稳落地,还没忘记捞上最后一坛没开封的酒。
“将军为何不双手抱我,这酒比我还重要?我要是摔了……”
燕瑾喝晕了比平日还话痨,沈以楼有些招架不住,就近把酒坛子放到庭院里了。
待哄了燕瑾睡着,沈以楼才返回捡起了他今日去镇子上买的酒。
“下次要买不那么烈的。”
“沈将军还没休息?”
沈以楼嘴里还嘟囔着,对面的玄寂却突然开门,目光落在沈以楼怀里的酒坛子上,“沈将军有事找贫僧。”
沈以楼眉心一皱。
确实有事,但……这他也能知晓?
“听闻玄寂执事带了卜卦来,可否请执事代算一卦,这酒,”沈以楼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当作谢礼。”
“怎么都是来算卦的,无妨,进来吧。”
玄寂从一方古旧的木匣中取出三枚被磨得滑亮的铜钱置于八卦图上,一字排开。
“三个问题,沈将军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