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军的战事。”
玄寂将铜钱置于一个巴掌大的竹筒中,手势陡然一变,带起一阵奇异的旋律。
哗啦——哗啦啦——
万籁俱寂,周侧的声音全部被隔断。
咔——
玄寂突然停手,将竹筒倒扣在八卦图中央。
他并没有立即揭开,而是垂眸凝视着那倒扣的竹筒,眸色幽深。
“此卦象风云诡谲,恐有血光之灾,但星相幻变,福自天来。”
沈以楼点头记下。
“第二个。”
“赵润之……前路如何?”
玄寂手指一顿,这一卦他算了两年,结局就是没一个人信,就连当今皇帝借口贬黜燕瑾,也只是为了给太子积蓄势力。
他熟捻地摆弄着竹筒,重复着他做过千次的动作,半晌才轻轻搁下竹筒。
铜钱滚落在八卦图上,结果如出一辙——
“云破月来花弄影,赤霄贯紫薇,金鳞破云渊。赵大夫命格坚硬强旺,突破桎梏才能拨云见日。”
沈以楼听懂了,又是“赤霄”又是“紫薇”的,这不妥妥的帝王命格吗?
他向来对官职势力之类的不感兴趣,但京都那么多人为了权势尔虞我诈的局面他还是见过的。
这一卦不答吉凶,只论状态。
“执事,结果如何?”
玄寂笑着摇了摇头,“天命——不可妄议。”
“第三个吧。”
“没有了,多谢执事。”
玄寂起身叫住了沈以楼,“沈将军就没什么想为自己算的吗?”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第二天一早,燕瑾被追到屋内的阳光闹醒,刚一睁眼就看到身侧一脸幽怨的沈以楼。
“将军昨夜没睡好?这黑眼圈。”
“先生可还记得昨夜说了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
“许多,”沈以楼微微侧身,躲过洒落进来的细碎光斑,“只是,先生为何会来到如此偏远的边陲?”
燕瑾侧卧着,手臂支起上半身,光滑的被褥从肩头滑落,慵懒中带着亲昵。
“昨夜说了那么多,将军还没打探到我的身份?”
沈以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清晰、寂静。
一股微妙的不安像藤蔓般蔓延,燕瑾抬眸望进沈以楼潭水般无波的眸底,却只看到了一个浑身枷锁的“赵润之”。
这是……怎么了?
“将军嫁进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以楼坐起身子,凝神望向燕瑾,话语里尽是诚恳。
“你知道的,我真的会答应。”
燕瑾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所有的无奈与挣扎都随着气息消散在空气中。
“将军今日非要求个真相?”
“也罢。”
沈以楼掀起被子,背对着燕瑾坐在床榻边。
编造而来的身世他还不如不听。
“将军。”
“先生收拾一下,今日便随我回军营。”
沈以楼穿上鞋履起身。
真相什么的他都无所谓,但是这个人,他护下了。
燕瑾在这个村庄本就没多少行囊,除了医馆,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这些、还有这些,都留给你。”
燕瑾指着书柜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全是我的珍藏,都传授给你啦,小云湛。”
“先生……”
“定北军打完仗我就回来了,不许哭哦。”
云湛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不哭,先生能早点回来吗,我还没学精。”
燕瑾抬手抹干净云湛眼角的泪痕,往怀里一搂,“你想要的,书上都能找到办法,想我了也可以去看我,很近的。”
“还有这个。”
燕瑾从怀里摸出了块玉佩,系到云湛腰间。
玉佩呈深浅不一的黄绿色,其间附有几缕天然的、烟霞般的墨色,更添几分古朴沧桑的气味,尾部还刻了个小小的“瑾”字。
“这是?”
“……制造它的人刻的字,天地间只此一块。”
燕瑾拍了拍小云湛的腰,“好好保存哦,丢了可是要出事的。”
云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先生。”
“行医需要仁心济世,心怀悲悯,更需要在救治的时候避开危险,自身安全也是首位。”
“先生,你这话怎么那么像送行的。”
燕瑾被云湛搞得哭笑不得,一张口离别的情绪散了个干净。
“傻孩子,闭嘴吧。”
到最后燕瑾还是什么都没拿,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军营。
“将军好!”
燕瑾他们刚过骨鸣山,徐朔野就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徐副将在这干嘛?”
“等你们。”
“等我们有何事?”
“莫贺昆身体又差了,阿史那也真是心太狠了。”
燕瑾摊了摊手,“这都是常事,你们不待京都,京都也是这样的,权力面前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不见血得来的位子坐着不舒服。”
“这有什么好争的,人定能胜天吗,命里有就有呗。”
燕瑾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思绪,却还是轻轻扬了嘴角,忍不住调侃。
“徐副将好佛气,你跟普照寺该是有缘。”
“普照寺也在京都?那等此次战事结束,我定要去京都好好游赏一番。”
燕瑾低眉一笑,五官隐没在阴影中。
“到时候就是封官加爵了,说不定徐副将还能在京都混个府邸。”
“那还是不必了,我要跟将军住。”
“自己住去。”
沈以楼上前一步,挤开跟燕瑾挨着的徐朔野,自己站了过去。
“哎,将军——”
“你去把莫贺昆挪到眼皮子底下来,放骨鸣山后,别又出幺蛾子了。”
“好嘞,”徐朔野笑着跑开,“将军来日分到了府邸给我留间屋子就够。”
沈以楼没去搭理徐朔野,“先生今日采的草药是给莫贺昆的?”
“对啊,”燕瑾目光略带迟疑地扫过沈以楼,“将军身体不舒服?”
不应该啊,沈以楼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除非刀剑伤,其他浊气应该避之不及才对。
“没有。”
“那就好,将军身体不舒服要跟我讲,神医赵润之,药到病除。”
沈以楼温柔一笑,眉眼间全是浅浅的笑意,“好。”
“将军还是笑起来好看。”
今日从早上起来,沈以楼面上都没什么表情,燕瑾都感觉要重回他要债那会了。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银子,另一个费劲巴拉地非要把人骗去军营。
两头倔驴似的。
“笑也没用,凶才有用。”
这是沈以楼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
只要你的能力够把所有人打趴下,所有人都会敬你、畏你。
“其实不然,在我这可是例外。”
“嗯,你吃软不吃硬。”
燕瑾笑得开怀,“非也,我分人。”
谈笑间,两人便登上了城墙。
这才短短一日,定北军不仅修建好了城墙,还把营地全部洒扫了一通,一间间米白色的帐篷展开在灰黄的土地上,像骨鸣山孕育出的一个个生命。
站在城墙上往外看,四周全是寂寥的沙土,人迹罕至。
微风从骨鸣山上滑下,带着泥土的馨香横贯整个营地。
“听闻莫贺昆的病是因为青木香。”
“是啊,青木香原是植物的根茎,因其气味芳香辛烈,颜色又偏青褐色,故得此名,这名字听着天然无害,毒性也并不强烈。”
“那莫贺昆为何如此严重?”
“他……该是很多年以前乌头毒扛下来之后有些旧疾,每日少用,长久以来积攒在体内,终成大患。”
“还有办法吗?”
燕瑾轻轻地摇了摇头,迎面的风掀起长发,连带着阳光都卷走了。
“他服用了太久,毒性早已渗透进体内,这些草药……也只是续命的。”
“你好像对青木香颇有研究。”
“嗯?”燕瑾问询似的回头。
“仅凭脉象便能看出莫贺昆是何药中毒?”
燕瑾淡淡一笑,“我只当将军是在夸我喽。”
沈以楼没接话,抬手指了指远处只冒了个尖的帐篷。
“那边,是阿史那新的驻扎地。”
“这一块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我们收入眼下,但对于突厥来说就不是好事了,他们作为战败方,防守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一场战斗下来必然伤亡惨重,所以他们肯定会迂回作战。”
“莫贺昆?”
“将军聪慧。”燕瑾眉眼舒展开来,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在阿史那眼里,莫贺昆可是个唯命是从的傻弟弟,他也笃定了我们会留他一命,这可是莫贺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了,他怎么会不好好把握?”
沈以楼点了点头,侧眸望向燕瑾。
两人相对而立,目光在稀薄的阳光中碰撞,风掠过荒漠,卷起细碎的沙土拍打在他们衣袍上,沈以楼的拇指压上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如果当时你救下的是阿史那,你也会对他死心塌地吗?”
燕瑾缓缓勾出一抹笑容,抬手拨开沈以楼的手,指尖摩挲在剑柄的花纹上。
“将军惯会说笑,我对将军的真心,天地可鉴。”
“哦?”
沈以楼反手握住燕瑾手腕,指腹准确无误地附在他跳动的脉搏上。
燕瑾也不恼,视线黏黏糊糊地落在沈以楼面上,“将军看出什么来了?”
“先生脉搏较深,形态细软,乃气虚之症,还是莫要在城墙上吹风了。”
“将军还真会看脉象?”
“略有所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