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昭低下头,所有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跌坐在地,想起小皿和小雨的笑脸,那片晚霞,那串糖葫芦,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享受了。
她俯首,额头触及地面,“儿臣……告退。”
“昭儿,贵妃所做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皇帝的手放在桌边的锦盒之上,里面是宇文昭这段时间收集的惠贵妃的罪证。
宇文昭听此,转身俯身一拜,扭头离去。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口黑血喷涌而出。曹公公吓得扔了拂尘,赶忙上前扶着他坐下。
“皇上,来人啊,快宣太医!”
“娘娘,御书房召了太医。”
惠贵妃卸耳环的手一顿,一声冷笑,“去,将此事告诉太子,说清楚了,皇上是见过公主之后就吐血了。”
翌日,两道圣旨送出御书房,一道是赐公主宇文昭封号为嘉慧,择日启程前往封地湘延;另一道是命太子宇文昱监国。
宇文昭因此再次进宫谢恩,却在宫门口遇见宇文昱。
“昨日……你和父皇说了什么?”宇文昱声音压得极低。
“太子殿下竟没探听到吗,那真是手下之人无用了。”宇文昭开口就是讽刺之语。
“昭儿!你昨日一离开,父皇就吐血宣了太医,如今更是卧病在床……”
宇文昭抬眼看向宇文昱,轻声打断:“你现在装成这个样子给谁看?如今监国理政,不正合你意?”
宇文昱震惊不已:“你在胡说什么?”
“太子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只要乖乖跟在贵妃娘娘身后,自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宇文昭说完转身欲行,却腕上一紧,宇文昱竟上前攥住了她。
“在你眼中我便如此不堪?这些年我若不乖乖听话,你早就没命了。”
宇文昱手指用力,掐得她生疼。“而你如今,却连一声皇兄都懒得叫了。”
宇文昭抬起另一只手,撇开了他的。
“宇文昱,从你的母妃害死母后,毒杀皇祖母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势不两立了。”宇文昭语气冰冷,“所以别再来说这些可笑的话。”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宇文昭拉开距离,转身看去——是贵妃的贴身宫女。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何事?”
“娘娘吩咐,皇上卧病在床,公主谢恩后可在宫中住下,待皇上痊愈再去封地。”
听完宫女的话,宇文昭一声冷笑。
“告诉母妃,公主自有府邸,日后每日再进宫侍疾便可,不必留宿宫中。”
“太子殿下……”
“就这样去回!”宇文昱语气强硬。
宫女看了一眼宇文昭,行礼离去。
“你放心,皇兄会保你平安。”
“你保不了我,也保不了你的母妃。”宇文昭留下一言,往皇帝的寝宫去了。
“太子殿下。”束鄂走上前来,“昨日公主向皇上奏请增援粮草至边疆之事,但被皇上驳回了。”
“她怎知?”
“难民中混入了将军亲信。”
宇文昱呼吸一顿,原来宇文昭在将军心中竟比他更可信,怪不得母妃要想方设法除掉她。
他望向眼前巍峨的宫阙,不免苦笑,难怪父皇一病就突然下旨要让宇文昭去封地。
昭儿,昭儿……
宇文昱摩挲着大拇指上的象牙扳指,那还是他初练习射箭时,宇文昭送的。
扳指上刻着云纹,因常年佩戴,现在已经变成了乳黄色。
束鄂看着宇文昱,实在不懂他在纠结什么,在外人看来,太子和公主之间早已势不两立。
宇文昭也确实是这样的态度,唯独宇文昱还在这段兄妹情感中纠缠不清。
接连七日,宇文昭奔波于皇宫和公主府之间,心力交瘁。然而皇帝还是没能熬过来,立秋当日,宫钟哀鸣,天子驾崩。
最后一封圣旨自深宫传出,旨意直指惠贵妃,历数其罪,赐自尽。
尽管宇文昱心中难平,却不得不面对敌军趁机越过迎山的现实。
大晟将士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退路已绝。
整个国家到他的手中,已经千疮百孔。
自此之后,宇文昭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治国策论写成一篇,揉碎一篇,散落满地。
墨妖回忆起那日她从宫中匆匆赶回之后,接连叩响皇城富商家的门扉,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却求不来一颗粮。
房内空气一荡,墨妖的身形悄然隐去,几乎在同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宇文昭面前。
“这是什么?”宇文昭看着暗卫手中的锦囊,不解问道。
暗卫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公主,这是皇上为您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如今皇城内外四面楚歌,请您即刻启程前往湘延。”
宇文昭指尖微颤,接过锦囊,解开系带,一枚玄铁暗卫令牌赫然入目。
“属下等愿誓死守护公主,平安抵达湘延。”
宇文昭的目光从令牌上缓缓抬起,她看了一圈地上的废纸,转头又看向窗外。
“我不会去湘延。”她的声音很轻,但没有丝毫犹豫。
暗卫猛然抬头:“公主!此乃皇上的……”
“正因如此。”宇文昭打断他,将锦囊和金牌放回暗卫手中,“父皇给我的这条退路,是用万万子民的绝望铺就,我宇文昭,踏不过去。”
宇文昭来到窗前,看着天边的月亮,“那是将性命,将家国托付给宇文氏的子民,他们无处可退。我今日若走了,宇文家的脊梁便彻底断了。”
“公主!湘延尚有余力,他日或可……”
“没有他日了。”宇文昭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温柔的哀伤,却又变得一脸坚定,“国既倾覆,公主岂能独善?我的战场在这里,我的结局……也在这里。”
“拿起你们的刀剑!”宇文昭的声音陡然拔高,“若你们还愿为我一战,便随我一同与百姓共进退!”
房内一片死寂,那枚代表生路的令牌黯然失色。
待暗卫离去,墨妖的身影重新凝聚在宇文昭面前。
宇文昭温柔一笑,笑意里带着释然:“这些时日,多谢你陪着我,保护我。”
墨妖偏头躲开她的目光,声音生硬:“不必谢我,我只是刚刚化形,又受你精血,暂时离不开你周身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恳求:“我可以继续保护你的,你能不能别……”
“这是我的职责,我乃大晟的公主,受万民供养,自当为万民而死,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宇文昭的话语像玉石坠地,不可转圜。
廊下的阴影里,陆方盈听到此处不忍红了双眼,他猛地别开脸,眼泪却倏然如珍珠一般落下。
恰是这细微的动静,引得南雾山下意识侧目。
她的目光掠过他通红的眼尾,不由一怔,随即像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迅速而略显僵硬的转回头。
一时之间,南雾山只觉周遭空气都凝滞了,现下她该装作浑然未觉,还是该赶紧出声安慰一番,说些干巴巴的安慰的话语?
话说回来,原来陆方盈这么感性吗?
南雾山紧抿着唇,喉咙微动,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这月亮……真亮啊。”
话音刚落,万籁俱寂,唯有明月高悬天际。
我在说什么!!!
南雾山浑身一僵,内心歇斯底里,难以置信。
陆方盈转身,看向认认真真赏月的南雾山,若不是她耳根通红,他真要怀疑这莫名其妙的感叹是不是她说的。
“是啊,确实很亮。”
话音落下,南雾山的脸开始灼烫,像是有火烧起来一样。
“我,我要回去睡觉了。”南雾山转身欲走,却又留下一句:“……别太难过了。”
陆方盈看着她连滚带爬,赶紧逃离的模样,舒心一笑。
晟德二十九年十月,寒露过,霜降未至。
冰冷的铁蹄踏碎了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嘶喊、哀嚎与烽烟吞噬了秋日的天空。
敌军如黑潮般涌入皇城,宫阙倾颓。
国,破了。
宇文昱立于残破的丹陛之上,残甲覆身,血污斑驳。
他再度抬起手中长弓,拉弦的手因脱力和旧伤止不住的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箭羽所指之处,是同将士们一同厮杀的宇文昭。
她早已弃了华服珠翠,一声银甲被染成暗红,她嘶哑的喊声不断冲破混乱的战场,将溃散的人心一次次凝聚。
宇文昱咬紧牙关,试图稳住摇晃的视线,将那支颤颤巍巍的箭对准不断涌向宇文昭的敌兵。
可他看到的,是不断有将士在她身旁倒下,是她分明力竭却绝不退让的背影。
那背影,与他记忆中的皇妹似有不同,又逐渐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手臂。
弦满如月,却在释放的前一瞬,骤然偏移。
一支冷箭冲破人群,直刺宇文昭后心。
锵!
宇文昱瞳孔骤缩,他的箭于半空中精准截断那支冷箭,随后双双断裂,坠入泥尘。
宇文昭似有所觉,百忙之中蓦然回首,穿过人群,捕捉到拄着长弓的踉跄身影。
四目相对,宇文昱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瞬的惊愕,随即毅然转身,剑光再起。
他再度握紧手中的弓,颤抖不知何时已然停止。
宇文昱再度引弓,每一箭都精准狠戾,硬生生为宇文昭清出一小片短暂的屏障。
然而他的身影也彻底暴露在敌军的弓弩视野之中。
“殿下!小心——”束鄂的嘶吼声被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割裂。
数支来自不同方向的弩箭瞬息而至。
宇文昱闻声已然来不及,身侧的亲卫一个个挡箭倒下,他亦避无可避。
噗——
一支弩箭正中宇文昱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往后踉跄数步,最终撞倒在龙柱之上。
然而更多的箭矢随之而来,钉入他的胸口、肩头、腰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长弓脱手,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的视野迅速模糊涣散。
远处,传来宇文昭绝望的哭喊。
可宇文昱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回应,他沿着龙柱缓缓滑落。
丹陛之上,大晟最后一位皇子,宇文昱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