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脑袋像是被人强制按进深水中,昏昏沉沉。喉间存在着一股异味,并且还在不断翻滚上涌,食道像是被某种液体填满了一样。
沈翊霄正心说他怕不是因为太想他哥,被孟婆强制灌下孟婆汤时——
他脖颈脉络暴起,喉间一痒,终于忍不住干呕出来:“呕......”
这一下,像是把刚才脑袋里的水全都吐出来了,耳侧短暂失聪后,大量杂音涌进他的思绪里,有起哄声、争吵声、鬼哭狼嚎的嘶吼歌唱,最后在他耳边逐渐清明的,是少年担忧地询问:“你没事吧?”
沈翊霄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疼,眼皮颤抖着抬起,却猝然被眼前景象震惊。
面前的不是什么奈何桥,旁边也没有种着彼岸花,更没有白发老翁拿着汤往他嘴巴里灌。周遭逐渐清晰起来,两颗硕大的球形彩灯高高挂在天花板上,不断交替闪烁着紫白色的光,一大块LED面板正播着当下爆火偶像团体的MV,音量被调到最大,强劲的鼓点震得人心颤。
左手腕蓦然一阵疼痛,他下意识缩了一下。
原本简单缠绕在手腕上的纱布顿时就散开了,滑落到沙发上。
当看清自己手腕上纹的东西,和身旁少年的长相时,他情不自禁,由衷地发出了重生后的第一句话:“我......”
我去。
这是他上辈子做过的唯二的混蛋事。
在高二最关键的时期,翘了晚自修,跟一群不认识的人拼了一个KTV包厢。他身边这个青年,是他曾经的同学,叫陈凭,性子软弱,成绩又不算好。他上辈子干的另一件混蛋事就是酒醉后亲了人家,刚好被其他同学看到了,告到教导主任那边结果陈凭被记大过,回家休整了。
这件事自觉对不住,只是因为那天喝醉后把他跟沈敬青背影看重了,下意识就嘴了过去。把人当替身还闹到这种程度,沈翊霄上辈子求爷爷告奶奶,才让替沈敬青收拾烂摊子的郑庆波闭了嘴,老爷子给他从小擦屁股到大,处理这事也只是说好好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这事他哥不知道也最好。
结果郑庆波那边替他瞒住了,没过两月,沈翊霄自己说了。
就是今晚。
作孽,沈翊霄在心里狂吼。猩红地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墙上的电子钟,血红色的阿拉伯数字正一下下跳动。
等到午夜十二点一到,郑庆波就会跟夜晚的灰姑娘一样,准时出现打开包厢门,然后把他捉回车上。
上辈子他醉的半死,晕乎乎被拖回车上,刀都架在死刑犯脖子上了还在乐呵呵傻笑。
沈敬青从不会给秋后问斩的时间,时间太久了,他却仍然记得他哥语气很冷,他说,我记得没教过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谁教你的?
沈翊霄一阵头疼,他记得很清楚,仗着不能打酒鬼,酒鬼说话没有逻辑的原则,他直接自曝说,没人。是我自己学的,因为我把他看成你了,所以我才亲他。
他不知道郑庆波有没有跟沈敬青说了他干的那档子破事,只是在酒精操控下,脑子一热就想将自己所有的话都搜刮出来,完全没去管前后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只一味的掏心掏肺一字一句,满怀热血地告诉沈敬青他有多爱他。
但最后很明显,沈敬青并不想让姜媚生了两个儿子,沈家还断了根。
沈翊霄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不了他的钢铁大哥,并且成功让自己的膝盖因为跪了一晚上,变成了废铁。
真的恍若隔世的记忆在脑海中抑制不住地浮现,短暂地讶异后,紧接着就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与后悔。
他当时太鲁莽,太冲动,青春期荷尔蒙的躁动和酒精的作祟让他一时就鬼迷心窍。在沈敬青死后,明知他是意外车祸身亡,但沈翊霄却总觉得他哥的死跟前一晚他逾矩的那个吻有关,是他的越界才导致沈敬青开车时分了心才出了车祸。
现在重来一世,沈翊霄试图站在沈敬青的视角看待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弟弟,突然有一天干出这种事,如果他是沈敬青他难免也会觉得失望,沈敬青那么守节懂礼的人,免不了会去自我检讨,然后一分心——就出了差错。
沈翊霄深吸了口气,觉得那时候自己真的太自我了,完全不顾沈敬青。
他哥一个老古董,思想哪有那么开明。
悄然间,电子钟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
陈凭刚想开口说什么,包厢的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声音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沈翊霄轻轻将那口气呼出,从沙发上站起身,因为有点醉,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他掀起眼帘朝对方看去,刚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和以往一样的笑容时,他的脸顿时僵住了。
进来的身影和上辈子一样,大步地朝他走过来,步幅却要更大,脚步更稳。
沈翊霄下意识将左手校服外套的袖子往下扯了扯,遮挡住了手腕。
不对,他在心里默念。当时就算他再醉,也不会看错人。
更别说是他哥。
上一秒还出现在回忆里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面前。
但此刻,沈翊霄并不想和他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男人收腰设计的西服上没有一丝褶皱,领带系得标准,一枚银色的领带夹就别在上头,他周身散发着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气质,蓦然出现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样貌极佳,尤其骨相优越,面相斯文儒雅却又透着股骨子里延伸自皮囊外的矜傲,独特于其他人的气质与出色的外貌,两者相加让他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沈敬青的出现,本应该让失而复得的沈翊霄感到激动与欣喜,但当这个死了三年的人真的又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却感到浑身冒起了冷汗。
高兴是肯定的,更多的......是来自于监护人抓包的畏惧。
他爸宫哲宇和他妈姜媚,就跟游戏里随机刷新的NPC一样,不触发关键剧情都见不着人。
听郑庆波说一家四口好不容易聚在一块的那天,是为了给他取名字。
其实那一阵他爸都忙,本来都不打算给他取名字了,是他哥第一次请求他爸,就为了帮他取个名。
宫哲宇应该是真的忙,什么五行八字都没管,算命也都没算,拿着本新华字典跟他妈和沈敬青招呼:“翻到哪页就是天意,老天爷赐的名字。”
一翻:“大。”
他妈跟着附和:“‘大’字好啊,海纳百川,心胸宽大。”
郑庆波找补:“这好,大福大寿,早年村子里能干的都是‘大’字辈的......”
沈敬青:“......”
他爸再一翻:“壮。”
沈大壮。
一听就是‘哞’一声,扫完两大碗饭,扭头就冲去田里狂耕二里地的。
他妈和郑庆波没反驳,兴许他们真的不怎么在意。
只有沈敬青没开口,沈翊霄想多半是他哥的沟通技能点数还没有达到能和这三个人交流的级别。
后来,沈敬青不知道从哪找人算了他的五行八字,算出来他五行缺水——
爸妈缺心眼。
还好宫哲宇和姜媚给他生了个哥,大壮也终于是在沈敬青的冷脸下没用上。
沈大......他有了自己的名字,他哥取的,翊霄。
从那天起沈翊霄就知道老天不该信,他能相信的就只有他哥沈敬青。爸妈都这样了,沈翊霄本该摸爬滚打,吃杂草喝露水,野蛮生长,却因为有了个大哥,他有了一个地方去,有了个榜样学,在沈敬青的庇护下茁壮生长。
他的监护人从一开始就是沈敬青。
所以在大哥死后,他的家一夕之间轰然倒塌。房子还在那、家具也没变、那只胖三花还会喵喵叫,生活里所有事物都还在井然有序运作着。
但沈翊霄就是感觉变了。
沈敬青车祸摔出高速围栏外,车跟人一起坠入崖底,警方那边找了十天才找到已经出现巨人观的尸体。
找到尸体通知家属来认遗物的那晚,沈翊霄开了瓶沈敬青珍藏的酒,坐在阳台的吊椅上,喝了吐,吐了洗干净再喝。一直到吐不出来,就扣着嗓子眼让自己吐出来,他不知道什么东西糊了一脸,只知道自己视线模糊了,眼眶发疼。
祸害完所有的酒,他就去偷沈敬青柜子里的烟,一根一根,一条一条地抽,抽到喉咙发疼,扣着嗓子能吐出带着血丝的泔水。
生前能跑能跳的一个人,再见面就静静地躺在杂草里,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肥硕浑圆的蛆虫。
沈敬青活着的时候,沈翊霄爱他、怨他,气他看不见自己真心,当看见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后,之前种种的情绪,爱也好,气也罢,好像都化作过眼云烟,被席卷而来的狂风一击溃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对待他哥的全部复杂爱意好像一夕之间都没了,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漫漫长途,再也没有一个人陪着他走下去。
他觉得很惬意,再也没有无名的东西栓着他的心脏,也没有任何他需要牵挂的。抽烟、喝酒、熬夜,也再也没有人可以管束他。
......再没有人可以管他。
他以为什么事都击垮不了的大哥,生命其实也跟路边杂草一样脆弱。
三十一岁的沈敬青死了,连带着沈翊霄也死了。
那个时候喝下的酒和没抽完的烟,在此刻的滋味竟然刹时又涌了上来,沈翊霄喉间一阵干涩又有些痒,他咽了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却如同隔靴搔痒。
沈敬青读不出沈翊霄的复杂情绪,他那双完全不含半分**的桃花眼往旁边醉醺醺的几个大汉和身着清凉的小姐身上一扫,剑眉微蹙,再看向沈翊霄的眼神里夹杂了几分寒意:“你翘了晚自修就是来这里?”
沈翊霄:“......”
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不敢在没有酒精控制的情况下,与沈敬青对视、辩解,更别说替自己狡辩。
比起宫哲宇,沈敬青更像那个严父。
“说话。”
周围有人觉得不对劲了,逐渐停止了打闹,有几个脑子一热,懵着脑袋就想上前赶人,立马被身边的同伴拦了下来。
沈敬青这幅皮囊一看就让人走不动道。可惜,当他那双眼一睨过来,管你是十八岁妙龄少女还是八十岁老太,都会立马扭头跑得比赤兔马还快。
他哥不喜欢女的,更不喜欢男的。钱权都不在意,内心寡淡地跟出家人没什么两样,要不是在沈翊霄的事情上他会认真点,内心无挂无念,哪天真出家当和尚了,沈翊霄都不意外。
“对不起......”沈翊霄上下唇一碰,语气放得很轻,再加上嗓子沙哑,说出口变了味道。他是道歉的那个,说得像是沈敬青逼他干这件事后反咬一口怪罪他一样。
兄弟两样貌个顶个出色,沈翊霄眼尾微垂,不知道此刻自己的样子惹人心疼。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再对他说重话——除了一手带大他的沈敬青。
“我记得我没教过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谁教你的?”沈敬青眼神凝滞,脸色更冷,“如果不是你班主任直接找到郑庆波家里,你还要和他瞒我多久?沈翊霄,你是真的没人管了是吗?”
沈翊霄轻轻打着颤,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块月牙状的印子。
完了,沈翊霄心说,郑庆波多半也迫于沈敬青‘淫威’之下把底裤都交代干净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就将错就错,顺水推舟。
在沈敬青眼皮子底下撒谎不是件容易的事,上辈子沈翊霄就不敢,一直都是直白来直白去,这不,直来直去,对于他哥感情这件事上也不撒谎,第二天他哥就死了。
沈翊霄克制住紊乱的呼吸,压制着自己悸动的心跳,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真诚点。他不敢抬眼去和沈敬青对视,他知道,只需要一眼他所有的伪装都会在他哥沉默地注视下溃不成军。
“没人,是我自己学坏了。”
和上辈子一样。
他嗓子暗哑,发声时像沙砾在摩擦着喉咙柔软的内壁。沈敬青依然不声不响,沉默地注视着他,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但下一句话,让沈敬青垂落在身侧的手一僵。
沈翊霄不想重蹈覆辙,他这辈子只要沈敬青好好活着,作为他的哥哥,好好活着。去他的狗屁感情,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还是藏着就好了,也得给他们沈家留个后。
抱着绝对不能再重蹈上辈子所有覆辙的想法,一股强烈的使命感骤然涌上心头,沈翊霄连带着说话都微微有了点底气:“我也没想瞒着你,想等稳定一点再跟你说,哥......”
他突然的开口让沈敬青呼吸一滞。
“我喜欢他。”
“......”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血缘关系,沈翊霄下意识觉得这句话出口后,周遭温度速降。这种无名的恐惧也有几年没感受过了,他有些迟钝地抬起眼帘,还没对上他哥的视线,就又听见沈敬青开口。
“你说什么?”
语气更僵。
如果说刚才他只是对于小辈不成器和犯错事的一种气恼,现在已经丝毫不克制自己的怒意。
沈翊霄怔怔地望着他。
他从没想到沈敬青原来这么恶心同性恋。
其实这也好,给了他足够的勇气说服自己,不要再去靠近沈敬青。
沈敬青死后,他三年过得浑浑噩噩,像是一并把他的魂带走了。他哥就是他的恶果,只要抛掉了,就一身轻松了。
沈翊霄在心里劝告自己,全然忽视了沈敬青几乎蒙蔽了眼的无名怒意。
他轻声对着沈敬青说:“我喜欢他,我喜欢陈凭。”
哥:尽说些让人去死的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