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园买完饭往回走时,看到路边刚好有卖花的,她想了想,慢悠悠挑了一捆向日葵,爸爸那里有陈巍看着,不用她操心。
上去的时候,钟应已经能半坐起来,护工不在,估计是去吃饭了。
她提了好些东西上来,怕他胃口不好,特地买了好几样菜,又抱着花,看起来好像阵仗很大。
钟应看她,还笑了:“怎么还买了花?”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祝你早日康复。”
记忆闪回,钟应问:“外面热吗?”
“不热,天气很好。”她把塑料盒一一打开,摆在他面前,“说明你出院的时候会是好天气。”
照顾人照顾得久了,她就爱听这些吉利话,也愿意偏信这些“征兆”。
钟应看着被她妥善安放在床头的花:“花很好看。”
邱园笑了,眼睛弯弯地勾起来:“谢谢~快吃吧。”
她指着菜解释:“买的不多,这个阶段吃太多想上厕所很麻烦,所以买了饱腹感比较强的,也没有买水果,吃吧。”
把菜一一布置好,邱园环顾四周去看有什么需要做的,钟应见她这样说:“你也坐下来休息下吧。”
“我不累。”
“你这么辛苦,我以后怎么还得清?”
没想到邱园脑回路清奇:“不用还啊,难道你咒我住院吗?”
钟应果然愣了下,邱园却眉眼弯弯笑了:“跟你开玩笑呢。”
她倒也真的不忙活了,坐下来一时半会儿没话说,她想了想问:“好吃吗?”
他点头:“好吃。”
其实是没什么味道的营养餐,邱园也知道这点。
“要是我没撞上你,你就打算就这么一个人住院?”
他笑:“这不是遇见了?”
邱园认真:“万一呢?”万一没有呢。
钟应停顿一下,看她:“总会遇到的。”
坐了一会儿后,邱园回到八楼,因为陈国丰这边来了客人,邱园不便于去六楼,于是就让陈巍给钟应送点吃的过去。
陈巍没意见,她不讨厌那个人,甚至有次她没赶上公交,在路边灰头土脸步行的时候遇见钟应,他还让人专门送了自己一程。
“钟大哥,”陈巍看见他打招呼,“我姐在上面有点事,她让我给你送晚饭。”
“好,辛苦你了,谢谢你。”
陈巍从下被教育待人接物要大大方方的,于是说:“尝尝,是我舅妈做的,比外面买的健康。”
钟应愣了下,下意识问:“舅妈?”
陈巍大概猜到他听说了邱园跟舅舅的矛盾,于是解释:“是,我舅是个混蛋,舅妈还是挺可怜的,最近借住在我们这儿。”
“已经安定下来了?”
“还没有,还在找工作。”
话间陈巍瞥见床头的一捧花:“这花儿我姐买的吧?”
钟应也望向那束花,邱园把原来扎好的花拆了,几只向日葵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中,明黄花瓣衬着夕阳,又温暖又明媚。
陈巍想起姐姐笑了:“我姐就是这样,她照顾人照顾得久了,照顾成习惯了,就爱操心,在她潜意识里,病人比天都大,从小就这样,我生病的时候她对我最好。”
更别说后来发生在陈国丰身上的变故给她带来的巨大影响了。
“嗯,就是太辛苦,所以以后大家都要少生病。”
这个回答陈巍倒是没想到,她看钟应一眼,忽然想起她那个前姐夫,之前她开玩笑般说邱园爱操心病人时,林盛鸣听了后笑了,说:是吗,看来我真是找了个好老婆。
陈巍统共也没见过钟应几回,之前都没法比较,今天才发现这两个兄弟一点也不像。
陈巍感慨:“是啊。”
晚上是陈巍陪护,邱园可以回家换洗,下楼时,她在六楼楼梯口停了一会儿,还是没进去,管亲戚两顿饭,已经够了。
一路走到一楼,她还是停住脚,又折返上了六楼。
钟应见到的就是气喘吁吁的她,她边平气,边说:“我晚上回家了,你要是有事就叫陈巍,让护士帮你去叫陈巍。”
有事当然是叫护士和医生,哪里用得上陈巍呢。
但钟应还是说好:“要回去了?”
“嗯。”
“路上小心。”
“你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出院了。”
“是。”
“那就好。”
“嗯。回家好好休息。”
“有人送你吗?”
他沉默了一下:“有。”
邱园吸了口气:“那我走了。”
——
第二天邱园一直没去六楼,陈国丰没忍住问:“不下去看看?”
“人该出院了。”
“那更应该送送。”
邱园没动弹:“没事儿。刚刚医生跟您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觉得你还是去送送。”
陈巍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刚从学校过来:“姐,爸。”
她一进来就跟邱园一起,两个人给陈国丰翻了个身,然后邱园出去接了水进来给陈国丰擦身,听到陈巍说:“姐,我刚刚去看,钟大哥下午就要出院,在收拾东西呢。”
“还有,他问起我舅妈的事,我就说她最近还在找工作,他忽然说,要是不嫌弃的话,他能给舅妈介绍工作。”
说到这里邱园终于抬起头:“你都说什么了。”
“你放心我又不傻,我没提舅舅的事,我说舅妈的女儿在杭州上大学,他就自然而然说他在杭州可以给舅妈介绍工作,舅妈不是做饭好吃吗,他可以介绍她去饭店,或者去厂里的食堂。”
陈国丰说:“哟要是能成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对啊,舅妈能去杭州不是最好吗,邱石再纠缠她也纠缠不到杭州去。姐,我说这个机会真的挺好的,所以上来问问你。”
邱园拧着毛巾没说话,还在想,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邱园一时想不出来理由拒绝。
“确实是个好机会。”
“对,钟大哥说要是有意愿随时联系他。姐,你现在就去跟他说吧,刚好人要出院了,你也去送送。”
陈国丰被女儿大力搓着后背,一只手抓着床杆稳住自己,声音不免有些用力:“邱邱,你听爸的,这机会这么好你可不能错过,你做个人情,去送送你那大伯哥——”他其实有私心,不想让刘延芬过于麻烦自己的两个孩子。
“他不是我大伯哥。”
陈国丰自觉失言,邱园现在非常讨厌自己和林家的这层婚姻关系,“是是,爸说错了。”
陈巍笑说:“看给咱爸吓的。”说完就被姐姐瞪了一眼。
邱园擦完后背要给爸爸涂润肤乳,陈国丰以前就嫌腻不肯涂,这下更要借让邱园下楼躲开,陈巍也劝邱园,邱园被两面夹击,无奈笑了:“谁说我不去了,你们急什么。”
她端着水盆进了卫生间,边洗手边嘱咐:“我回来还说不准,陈巍,你看着弄,我下去了。”
——
钟应早上就可以下床慢慢走动,这会儿正一点一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装进包里,东西不多,很快装完,他开始对着床头那个玻璃瓶犯难。
该怎么一个人把这个抱下去呢,早知道就多请一阵护工了。
邱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钟应抬臂想抱花瓶,她赶紧过去。
“我来。”
钟应还以为她今天不会来了。
“你想把这花拿回去?”邱园不太理解。
“嗯。”
邱园忽然发现钟应说话很不爱解释原因。
“行,待会儿让接你的人来拿,你不能抱。”
“我舅妈的事,谢谢你啊。”
“举手之劳。”
“你可以问问她具体想做什么,什么时候走,我来安排。”
邱园看他,又说:“好。谢谢你。”
“客气。”
他穿着蓝白的病号服被洗得发白,棉质布料被扯得有些松垮,套在他身上,勾勒出有些清瘦的肩胛。由于身份的特殊,邱园一向不多将目光置于他身上,因此在她的印象里,他大多时候沉默,疏离,是个模糊不清的背景板,和她始终隔着距离,所以他的情绪她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可是这次生病带来的病气却削弱了他身上的严肃性,让邱园一度重新想起,他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邱园看了眼表:“什么时候走。”
“马上。”
“接你的人呢?”
“...在楼下。”
“不上来帮你拿东西?”
“不上来。”
“钟应,”她忽然喊他名字,“那我送你下去。”
钟应没法拒绝,因为邱园已经一只手扛起他的包,另一只手揣起了花瓶,见他不动,还疑惑:“怎么了?”
“没事。”他想去提东西,邱园不让,他也没坚持。
邱园和他一路出了医院,医院门口不用打车,自有车撵着你来,邱园只是抬了下手,就有一位司机热络地跳下来为他们开门,还满嘴吉利话:“今儿个日子好,出院了好啊出院了好...”
门开了,邱园第一个坐上去,说了个地址。
根本没人送他,邱园一眼就猜出来了。
他住的地方是个很偏僻的居民区,里面的路弯弯绕绕很难找,邱园上回给他寄东西,快递员找不到精准的地址,还是邱园亲自过来把东西放门口的。
车停到单元门前,邱园把东西放到电梯口:“我就不进去了。”
“好——”
话还没说,钟应投向某处的目光忽然顿了顿,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回身看她:“多谢你,你先回去吧。”
心里刚升起一股不太对的感觉,邱园就听到钟应身后的声音:
“钟大老板,你终于回来了?”那个人扶着楼梯地站起来,邱园这才楼梯口坐着一个人。
“你怎么还敢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猛地被人如此恶语相向,邱园一愣,看向钟应:“他是谁?”
钟应一边往后退,一边回头看她:“先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想起医生的嘱咐,病人刚做完手术,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
“你和我一起。”
“我每天都咒你死盼你死,你居然还敢回来?”那个人站稳了身,想走过来,邱园下意识拉钟应,被他按在身后。
“你不能生气,咱们先出去。”邱园拉他,那个人把脚边的空酒瓶踢开:“我哪点对不住你?是你主动出手打了小杰,我大人大量放你一马不追究,你却要送他进监狱!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小杰?孟杰的爸爸?邱园脑中闪过那个常年企图对杨景音动手动脚的混混形象,她很快整理思绪,先拉钟应离开比较好。
“咱们先出去,你别听他胡说。”
“抱歉。”
没想到姓孟的追上来,提高了声音:
“你那个养母不是答应永远不放你回来,怎么?管不住你?野种,你就应该跟你爸妈一样被烧死——”
浑身血液一下凝固,邱园回身拼命喝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身前的人甚至要走近,邱园只觉得血液上涌,她有上去扇他一耳光的冲动,但是被身后的人按住,被这么一拦她的理智才回来了些。
“咱们出去,出去报警。”她拉着钟应,钟应不动,邱园改去握他的手,直到十指相交。
这小区新建的,安保措施也做的比较好,刚好门口就有保安在巡逻,见状不对就跑了过来。
有一个保安认出来姓孟的,不由得无语:“又是你,又是你!钟先生您看?”
“报警。”
“孟义连,我们先谈谈。”
邱园不由得捏紧他的手:“你心跳还好吗?”
钟应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正捏着自己的手,眼底的担心毫不掩盖,他想了下,还是抽出手。
“抱歉,我没事,你先上去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和你一起去。”
她又强调:“你不能激动。”
“好,我不会激动。”
“钟先生,人在里面了。”保安看钟应脸色确实不好,在他进去前好心提醒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就叫我们。”
“好,辛苦你。”
孟义连被押的时候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他就是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是情绪上头做事,他就是纯粹故意的。
所以他的坐姿很悠闲,目光**裸地盯着钟应:“第一次见你带女人啊。”
灯光在孟义连对面,钟应推门而进,影子从孟义连的腿,一步步覆上他的脸,很快将他整个人吞没。
钟应没有坐,他没空跟他废话,孟义连的小打小闹他忍忍就过去了,处理他的时候还不到,但他越来越过分,已经骚扰他的家人和正常生活,都到这一步了,他有迅速解决他的必要。
孟义连眯眯眼适应着暗下来的环境:“以为你多专情,为了杨景音打人,还为杨景音守了这么多年,结果还不是一样随便找女人,那个小姐很漂亮啊。”
钟应抬眸,视线漆黑。
心脏到底还是不舒服的,保持固定的姿势能让他保持比较清醒的状态。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孟义连只是冷嗤了声。
“多久没见孟伟了?”
原本悠闲自得的人抬头,眸光闪了闪,端详眼前人片刻,方道:“你什么意思?”
孟杰出事后,孟义连的厂子因为丑闻和资金问题,一度一蹶不振,孟义连也因独子入狱一事备受打击,经营不善,厂子濒临破产,孟义连的侄子孟伟趁机介入,连抢带买地收了厂子,孟义连这么些年,一直都在企图从孟伟手里收回厂子。
“人跑了。偷漏税让查出来,补不齐税款,跑了。”
孟义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他皱起眉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恼怒。
“不信?”
钟应笃道:“是因为王超还在联系你。”
王超是孟义连的同学,也是他当年做厂长时的二把手,虽然孟伟来了后他也一直在厂子里干着,但一直心向的是孟义连。
听到这个人名,孟义的瞳孔连显而易见地收缩,王超…他不久前还去找王超,他借口忙,没让他见,原来是自己起义做皇帝了,他反应过来暗暗骂道:“这龟孙子…”
钟应闭眼喘了口气,这里面空气不流通,闷得他有些难受。
“不对……”孟义连终于反应过来,就算王超有那个心,他又哪里来那个钱能补上窟窿呢…
“是你?”
一拳砸在桌子上,整得桌上的水杯盖嗡嗡响,孟义连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应:“你害我儿子还不够,还要抢我的厂子…”
抢不至于,帮着填了个窟窿,顺便低价收购而已,再常见不过的商业行为,孟义连不是不明白这个理,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是钟应做出这个事。
面对震怒的人,钟应的身体动都没动:“你故意伤人,破坏私人财务,侵犯私人**。我暂时没有追究,不是在忍,也不是你以为的愧疚。”
孟义连现在明白了,或许钟应的迁就带着几分他对一个真心为儿子的错误感到痛苦的母亲的同情,但同情的对象并不包括他,钟应只是在等。
“混蛋!”身后椅子猛地被甩开,孟义连倾身挥来拳头,被保安喝了一声及时拉住。
他胡言乱语地咒骂,辛辛苦苦半辈子养出来的独苗儿子全是废了,倾注所有心血的厂子被人抢走,在他狭隘可怜的视野里,仇恨的对象只有眼前的这个波澜不惊的男人。
小小的窗户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邱园原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里面骤然拔高的音量和难以入耳的咒骂后更是坐不住,刚想进去看看情况,钟应就推门而出。
“抱歉,吓到你了,我们回去吧。”
“没事吧?走,上楼,上去我给你找药。”
“没事,我没事,不要急。”
“里面怎么办?”
“警察马上过来,我会让律师对接。”
“好,咱们上去吧,我送你进去。”
一路上都在观察他的脸色,邱园几次想问,又怕给他增加负担,人到门口,她没打算进去,又确认一遍:
“不舒服一定要说,或者我们再去一次医院。”
“没事了,真的。”
傍晚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室内没有亮灯,昏黑钟她的脸庞轮廓轻柔,一双眼睛却很亮,钟应看见那里全是自己。
他笑了笑:“现在真好了,不信你可以来听我的心跳。”
他开玩笑的,没想到邱园却真的上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将耳朵轻轻贴在他心口。
耳朵贴着他只隔着一层薄薄布料的衣服感受到了体温,邱园几乎是立即反悔,轻微弹射般地后退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能这么自然地就贴上去……
她低着头胡乱解释:“你、你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钟应原本想问问她要不坐一会儿,但见她实在为刚才的举动尴尬,也就没有问出口。
“我送你下去。”
她耳朵都烧红了,庆幸没有开灯他看不见。
下楼时邱园随意找话打发时间:“你打了孟杰?”
“嗯。”
“为什么?”
主动问起那些年他们一起经历的事和认识的人,是一种回忆和重新认识的姿态,而邱园在很久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比回避与钟应产生任何除过林盛鸣以外的联系。
所以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
钟应在想该怎么说,半晌方答:“他侵犯了杨景音。”
邱园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钟应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从震惊到心疼再到最后的后悔与自责。
“判了几年?”
“五年。”
如果只是单纯的性侵可能判不了这么久,说明要么他犯罪性质特别恶劣,要么就是还有别的罪行在身,无论哪一个,邱园都不细敢想杨景音承受了什么。
怪不得那个冬天李家忽然全家搬迁,跟他们这群住了十几年的街坊说都没说一声。
沉默很久,却只能说:“那会儿我应该多关心她的。”
钟应知道邱园一直都不习惯杨景音交这样一个男朋友,她是不是也想过劝她,可是最终还是以不要多管闲事为理由作罢。
邱园垂着头站在原地,难受的情绪如潮水漫延,胀满心脏。
他说:“杨景音现在过得很好,在杭州开大饭店。”
邱园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的成果并不能抵消曾经受的罪,钟应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想安慰她。
“没事。”邱园缓过来一点,冲钟应笑了下,也不知道在安慰谁,“没事的,起码都过去了。”
她的眼睛却没有笑,平静得像一滩深水。明明过不去,很多伤害根本就无法愈合,只是痛得麻木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邱园没让他送,一溜烟小跑出来,外面的路灯刚刚亮起,她深吸了口气,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