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艺术沙龙设在城郊一栋改造过的旧厂房里,工业风的骨架与精心点缀的艺术品、绿植装置碰撞出独特的氛围。沈簟秋跟着陈婧到场时,里面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不少人,空气里飘着咖啡香和低语声。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长裙,外搭浅咖色廓形西装,柔和又不失利落。陈婧熟稔地与几个朋友打过招呼,便将沈簟秋引荐给一位做当代艺术策展的朋友和一位独立家具设计师。
“簟秋对空间和植物的理解很特别,你们的作品都有种安静的力量,肯定聊得来。”陈婧热情地介绍。
沈簟秋落落大方地与对方交谈起来。从装置艺术的情感表达到自然材料在空间中的温度,从一把单椅的弧线如何与一棵孤植的形态呼应,她言谈间既有专业见解,又不乏细腻的个人感悟。那位家具设计师显然对她提到的植物与家具在空间中对话的观点很感兴趣,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后续有机会可以去彼此工作室看看。
她沉浸在这种思维碰撞的愉悦中,暂时将“云憩”的压力和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在了脑后。她需要这样的时刻,让自己从繁琐的技术细节中抽离,回归到对美和空间本质的思考。
然而,一道略显锐利的目光让她感到些许不自在。她借着取饮品的间隙侧头,发现不远处,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熟悉身影正看着她,是唐静瑶。虽然新闻说她被内部调查,但显然并未完全脱离这个圈子。唐静瑶的眼神复杂,带着不甘、审视,在与沈簟秋目光相接时,并未避开,反而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随即转身与旁人交谈去了。
沈簟秋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但很快又松开。她并不意外,这个圈子本就不大。她定了定神,不再理会那道目光。
“别在意她。”陈婧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格局决定结局。你的路,比她宽。”
沈簟秋笑了笑,心底那点微澜彻底平息:“我知道,谢谢陈姐。”
周一,“云憩”酒店的工地。
主体结构已经封顶,内部正在进行管线铺设和基层处理。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灰尘和金属切割的味道。沈簟秋戴着白色安全帽,穿着便于行动的工装裤和帆布鞋,鞋面和裤脚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许灰尘。她正与夏晚以及施工方王工一起,核对植物种植区的预留点位、覆土厚度和土壤改良方案。
“王工,这个区域的排水坡度还需要微调,按照图纸,这里未来是耐旱植物区,排水必须绝对通畅,不能有任何积水隐患。”沈簟秋指着图纸上一处,语气认真,不容置疑。
“好的,马上安排人处理。”王工对这个年轻却极其较真、每一处细节都抠到极致的设计师已然心服口服。
夏晚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要点,同时用手机拍下现场情况,方便回去对照图纸深化。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动静和隐约的问候声。有人低声道:“陆总来了。”
沈簟秋抬起头,看见陆枕寒在一群人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与周围粗糙、混乱的工环境格格不入,却自然而然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李雯和周谨跟在身侧,项目部经理正躬身汇报着进度。
工地巡视是常规流程,沈簟秋并不意外。她与王工、夏晚等人一样,站在原地,准备等他们路过时打个招呼便继续工作。
陆枕寒一行人边走边听汇报,不时停下查看混凝土浇筑质量或管线铺设情况。他们的路线,恰好经过了沈簟秋他们正在工作的区域。
“陆总,李总监。”沈簟秋与王工等人一起,礼貌地问候。
陆枕寒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忙碌的工人和堆积的材料,最后落在沈簟秋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在她沾了些灰尘的帆布鞋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移开,看向她身旁正在进行土壤取样的区域。
“这是?”他开口,声音低沉,问的是项目部经理,目光却仍停留在那片刚刚被翻开、颜色与周围不同的土壤上。
项目部经理连忙解释:“陆总,这是植物设计团队在进行土壤检测和点位确认,为后续绿化施工做准备。沈设计师要求很严格,每个区域的土壤都要根据植物习性进行针对性改良。”
陆枕寒“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看沈簟秋,只是淡淡道:“基础工作要做扎实。”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上次苗圃偶遇,他公事公办,甚至没有和沈簟秋有直接的眼神交流。
然而,在他转身的刹那,沈簟秋却清晰地看到,他微微蹙了下眉,视线似乎极其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过她头顶上方,那里,一根临时架设的、用来给小型切割机供电的电缆线,因为固定卡扣有些松动,正随着不远处机器的轻微震动而微微晃荡着,垂落的高度,恰好在她头顶附近。
沈簟秋的心猛地一跳。
是巧合吗?他只是随意一看?还是他注意到了这个潜在的危险?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那根电缆的距离,后背莫名有点发凉。
陆枕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步伐的频率都没有改变,继续听着汇报,沉稳地走向下一个检查点。
但他身边落后半步的周谨,却极其自然地、看似无意地对旁边一位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地安全员低声吩咐了一句。安全员立刻抬头,也注意到了那根晃荡的电缆,脸色微变,赶紧招呼电工过来重新固定。
这一幕发生得很快,几乎淹没在工地的各种噪音里,但一直下意识关注着那边动静的沈簟秋,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跳莫名有些快。那根电缆,她之前专注于图纸和土壤,确实没有特别注意。如果他不是巧合看到……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略显荒谬的想法。他日理万机,巡视工地关注的是宏观进度和质量,怎么可能特意去留意一根小小的、未必会造成实际危险的电缆?大概只是他观察力异于常人的敏锐,而周特助执行力强、责任心重罢了。
她定了定神,将这点莫名的悸动压下,注意力拉回图纸上。“王工,我们继续,还有几个点位需要确认。”
“簟秋姐,刚才陆总是不是往我们这边看了好几眼?”夏晚凑过来,小声说,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还有那电缆,吓我一跳,还好固定好了。”
“高层巡视,自然看得仔细。安全问题,本来就应该重视。”沈簟秋语气平淡,手下标注图纸的动作却无意识地比刚才用力了些,在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墨点,“做好我们自己的事,继续工作。”
巡视队伍渐渐远去。沈簟秋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那个小插曲,专注于解决一个个具体的技术问题。
然而,当天下午,项目部就紧急下发了一份通知,要求立即对所有临时线路、设备固定、高空作业等进行全面排查,特别强调了各合作单位人员的人身安全,强调责任落实到人,并增加了每日安全巡检的频次。
王工拿着通知过来找沈簟秋,半开玩笑又带着点感慨:“沈工,看到没?这通知下得又快又狠,看来上面今天是真看到点什么了,对安全这块抓得更死了。咱们以后在现场,可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沈簟秋看着那份通知,眼前再次闪过陆枕寒那时微蹙的眉头和周谨低声吩咐的样子。
真的只是巧合和常规的流程反应吗?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了。前世的记忆,那个与她渐行渐远的丈夫形象,似乎并不能完全覆盖和定义今生的他。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难以捉摸的陆氏总裁,但他的某些行为,比如苗圃里那句精准的评价,比如今天这对细微隐患的敏锐察觉和迅速反应,都透出一种与她固有认知不符的、极其隐晦的周全和一种她无法准确描述的注意力。
这种难以把握、无法归类的感觉,让她心生警惕,像是对未知风险的本能防御;却又无法控制地,在她刻意保持平静的心湖底,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深究的异样。
她将通知折好收进文件夹,对王工说:“安全第一,严格点是好事。我们都配合。”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是总裁对项目的重视,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行事风格,对她而言,保护好自己,脚踏实地做好每一个细节,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心底那池原本被她强行维持着平静的湖水,终究还是被这接连的、看似无意却又难以用简单巧合解释的接触,搅动得泛起了更明显的涟漪。
她望着工地上忙碌穿梭的人影和轰鸣的机器,轻轻吐出一口气,试图将那份紊乱的气息理顺。
夜晚,“青芜集”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沈簟秋伏在案前,反复修改着“云憩”项目一个休息区的施工细节图,试图用工作填满所有思绪。然而,白天工地上的那一幕,陆枕寒微蹙的眉头,那根晃动的电缆,周谨的低语,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盘旋。
疲惫最终战胜了意志,她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意识陷入模糊。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不是冰冷僵持、准备签署协议的最后时光,而是他们刚结婚不久的时候。那是一个傍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园艺图册,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处理邮件。空气很安静,只有他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雨声。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指着图上一株造型奇特的鹿角蕨,转头想跟他分享:“枕寒,你看这个,像不像……”
话没说完,就对上他抬起眼的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
她后面那句像不像小鹿的角,就那样卡在了喉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兴致勃勃,在他那种过于冷静的目光下,显得有点傻气。
“没什么。”她讪讪地笑了笑,转回头,继续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他只是“嗯”了一声,视线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
梦里,那种细密的、如同被潮湿空气包裹的失落感,如此清晰。
画面切换。
是她想参加某个比赛,只是在他面前随口提了一句,说需要一些专业的设备和参考书,但价格不菲,有些还是国外出版的,不太好找。他当时正在看报表,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她心里有些失望,觉得他并不重视,也不好再提。
可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一整套顶级的绘图工具,还有几本她提过的、市面上很难找到的原版植物图谱和设计理论书籍,整齐地放在她平时看书的小书房桌子上。没有留言,没有说明,仿佛它们本来就在那里。
她当时的心情,是惊喜,却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憋闷。他为什么不能当面给她,说一句支持你呢?
他总是这样。从不轻易承诺,也很少用言语肯定,却会在她需要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把一切她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为她扫清障碍,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是,他不懂的是,她想要的是他放下工作,听她畅谈梦想,给她热烈的鼓励。
误会像藤蔓一样,在她一次次期待落空的失望浇灌下,悄然滋生,缠绕得她喘不过气。她觉得他冷漠,不理解她的精神世界;他觉得她想太多、不成熟,看不到他务实支持下的心意。
争吵开始出现。往往是她情绪激动,而他依旧沉默,或者只用几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话结束争执。“你需要什么,直接告诉周谨。”这是他最常说的话之一,把她所有情感上的诉求,都简化成了物质和流程。
距离在无声中拉远。她越来越觉得孤独,即使他就在身边。最终走到了那一步——她拟好了离婚协议,放在桌上,而他,没有挽留。重生前的那一刻,她正是对着那份协议,心如死灰。
梦中最后定格的,是那份摊开的、等待着签字的协议,以及他沉默的、让她无法读懂的表情。
沈簟秋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台灯的光线昏黄,照亮着桌上散乱的图纸。
她大口喘着气,梦中那种窒息的痛苦、深深的无力感,以及此刻清晰忆起的、那些被他默默妥善安排的过往,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她按住依旧发闷的胸口,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工作室里沉闷的空气和脑中纷乱的思绪。
不能再想了。
无论前世因果如何,无论他行为背后是出于惯性的周全还是别的什么,对她而言,唯一清晰的道路,就是沿着自己选定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云憩”项目必须成功,“青芜集”必须站稳脚跟。
至于陆枕寒……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与坚定。
大写特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涟漪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