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黎野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有空就抱着剧本琢磨,不再会因为想到一个好的点子而眼睛发亮,更不会再趁着拍摄间隙,小心翼翼地去找谢砚辞请教。她把那本写满批注的剧本小心翼翼地锁进了自己的储物柜,像藏起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每天只是机械地、兢兢业业地做好场记的本职工作。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到片场,比清洁工阿姨还要早。借着熹微的晨光,她逐一检查每一件道具:民国时期的台灯是否能正常点亮,桌上的报纸日期是否符合剧情设定,演员手里的钢笔是否有墨水,甚至连布景墙上贴的广告海报,都要仔细核对文字和图案,确保没有任何穿帮的细节。每检查完一件,她就会在清单上认真地打一个勾,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拍摄过程中,她举着场记板,精准地卡在每一个镜头开始前,“啪”的一声脆响后,便立刻退到监视器旁,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手里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镜头32,A条,谢老师眼神到位,台词流畅”“镜头33,B条,群演站位偏差,重拍”……她的目光再也没有分神去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哪怕谢砚辞就在不远处拍戏,她也只是通过监视器的画面捕捉她的表演细节,不敢有丝毫的越界,仿佛多看一眼,就是对张建军警告的背叛。
收工后,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把当天的场记单整理得整整齐齐,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重点,然后轻轻放在张建军的办公桌上;帮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把沉重的箱子搬到仓库,分类摆放好;甚至会主动留下来打扫拍摄场地的卫生,直到整个片场变得干干净净,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默默离开。
偶尔被张建军安排给谢砚辞端茶倒水、送拍摄用的剧本,她也只是低着头,双手捧着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低声说一句“谢老师”,便立刻转身离开,连一秒钟的停留都没有,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她的动作快而僵硬,眼神始终落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谢砚辞一眼,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黎野像一颗被按在轨道上的螺丝钉,只敢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转,不敢有丝毫的偏离。她以为这样小心翼翼,就能安稳地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却不知道,她的刻意疏远,早已引起了谢砚辞的注意。
谢砚辞明显感觉到了黎野的变化,这种变化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里,不深,却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让她莫名烦躁。
以前那个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那个眼神亮晶晶、拿着剧本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小姑娘,那个会因为她一句肯定就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主动找她,不再拿着改好的剧本请教问题,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有一次,谢砚辞故意在拍摄间隙把那本被黎野改得密密麻麻的剧本放在休息区的桌子上,位置显眼,只要黎野路过,一眼就能看到。可黎野路过时,确实看到了,却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像看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脚步都没有停顿,径直走了过去。
还有一次,她让林薇故意把一杯没喝过的热咖啡放在黎野容易看到的地方,想看看她会不会像以前一样,主动拿过来递给她。可黎野看到了,只是愣了一下,便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再也没有多看那杯咖啡一眼。
谢砚辞的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闷得慌。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黎野会突然这样对她?是她上次的指导太严厉,让她觉得不舒服了?还是她无意中说了什么话,伤害到这个敏感的小姑娘了?
她让林薇去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林薇回来禀报,说黎野最近一直在认真工作,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很少和人说话,好像没什么异常。可谢砚辞心里清楚,肯定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种刻意的疏远和躲避,骗不了人。
终于,在一个下午的拍摄间隙,黎野按照张建军的要求,给谢砚辞送下一场戏要用的剧本。她放下剧本,转身就要走,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一项任务,没有丝毫的留恋。
“剧本看完了?”
谢砚辞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
黎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脚步顿在原地,后背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她怎么也没想到,谢砚会主动和她说话。
“没、没有……谢老师,我只是来送剧本的。”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被片场的嘈杂声淹没,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谢砚辞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的烦躁更甚。以前的黎野,每次见了她,眼里都像有星星,话虽然不多,却总是带着一股热乎劲,哪怕只是问剧本的问题,也透着满满的真诚和热情。可现在,她连抬头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受刑。
“最近没改剧本?”谢砚辞又问,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答案。
“没、没有改……”黎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怕谢砚辞追问下去,怕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馅,更怕张建军看到这一幕,那她的工作就彻底保不住了。
“哦?”谢砚辞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冷意,“以前不是天天改得不亦乐乎吗?怎么,突然不想改了?”
黎野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又羞又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张建军的警告,不能说自己怕丢了工作,只能含糊地应付:“我、我最近工作有点忙……没时间改……”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谢砚辞显然也不信,她沉默了几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沉默,只有远处传来的工作人员的交谈声和道具碰撞的声音。黎野的心跳越来越快,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心慌意乱的地方。
“没什么事的话,谢老师,我先去忙了。”她匆匆丢下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慌乱,甚至差点撞到门口的门框,狼狈地扶住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谢砚辞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她的眉头紧紧蹙起,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和怒火。
不想改?没时间改?
分明就是在敷衍她!
以前天天缠着她问东问西,现在却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这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难道以前的热情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让她指导剧本,一旦觉得没什么可学的,就立刻翻脸不认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在谢砚辞的心里疯长,让她莫名的生气。她不是在意黎野是否缠着她,只是讨厌这种被人刻意疏远和敷衍的感觉,更讨厌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小场记的态度变化而心烦意乱。
谢砚辞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着黎野一路小跑回到拍摄场地,低着头和道具组的人说着什么,双手还在不停地整理着衣角,再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她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转身坐回沙发,拿起黎野送来的剧本,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那些原本觉得还算有灵气的文字,此刻在她眼里变得枯燥乏味,连翻页的**都没有。
想起之前几次撞见张建军对黎野呼来喝去,甚至故意把最繁琐的道具核对工作丢给她,谢砚辞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不是没察觉张建军对黎野的苛刻,只是觉得黎野需要自己适应职场,没打算插手。可如今这小姑娘刻意疏远的模样,分明是被拿捏得没了底气。
接下来的拍摄,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了谢砚辞的变化。
以前的谢砚辞,虽然清冷寡言,却极有职业素养,拍戏时专注认真,对工作人员也还算温和,很少发脾气。可现在,她像是吃了火药一样,浑身都散发着低气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冷得像冰。
一场简单的对手戏,群演因为紧张忘词,谢砚辞直接冷声开口:“卡。”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吓得那个群演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副导演张建军连忙跑过来打圆场:“谢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就让她再练练。”
谢砚辞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浪费时间。”
一句话,让张建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却不敢有丝毫反驳,只能陪着笑脸,赶紧让人把那个群演带下去,换了另一个人。
还有一次,化妆组的小姑娘给谢砚辞补妆时,手稍微抖了一下,粉底蹭到了她的衣领上。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歉:“谢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砚辞低头看了一眼衣领上的污渍,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冰冷:“不专业。”
小姑娘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咬着嘴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谢砚辞的助理打圆场,才让小姑娘得以脱身。
整个片场的气氛都像被寒流冻结,工作人员们缩着脖子,走路踮着脚,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在谢砚辞的“枪口”上。以前大家私下里虽敬畏这位影后,却也知道她只是性格清冷,专业度拉满,从不对无关人事摆脸色,可这几天,她周身的低气压几乎要凝成实质,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总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连带着整个拍摄现场都透着一股窒息感。
“谢阎王”的绰号不再是私下里的窃窃私语,而是成了剧组人员心照不宣的代号,谁都不敢明说,却在眼神交汇时,用口型无声传递着——“小心点,谢阎王今天心情更差了”。化妆组的小姑娘给她补妆时,手抖得像筛糠,生怕粉底蹭错地方;场务布置道具,反复检查三遍,确认分毫不差才敢示意开拍;连一向油滑的制片人,路过她的休息室时,都特意放轻了脚步,不敢轻易打扰。
副导演张建军更是如坐针毡。他夹在投资方的催促和谢砚辞的冷脸之间,像被两头拉扯的面团,每天不是在道歉,就是在准备道歉的路上。拍摄进度肉眼可见地变慢,原本一天能完成的戏份,现在因为谢砚辞频频“卡戏”,硬生生拖到深夜,投资方的电话催得越来越勤,语气也一次比一次严厉,每次挂完电话,张建军的头发都要多掉几根。
他实在想不通,谢砚辞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按理说,以她的咖位和素养,就算有情绪,也不会带到工作里,可这几天,她像是变了个人,一场简单的对手戏,群演稍微走位偏差,她就冷声道“卡”,语气里的不耐烦毫不掩饰;道具组递过来的剧本页角有点卷边,她瞥了一眼,直接扔在桌上,只说“换一本”,那股子寒意,让递剧本的小伙子脸都白了。
张建军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变数就是黎野。可那丫头自从被他警告后,明明已经老实了很多,见了谢砚辞就像见了猫的老鼠,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惹这位祖宗不高兴?难道是黎野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张建军咬了咬牙,决定再去“表表忠心”。他泡了一杯温度刚好的龙井,仔细撇去浮沫,端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谢砚辞的休息室。
“谢老师,您辛苦了,喝口茶解解乏。”张建军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腰弯得像个虾米,把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中央,生怕离她太近惹她反感。
谢砚辞正靠在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她缓缓转过头,眼神冷淡地扫过张建军,没有说话,只是那一眼,就让张建军感觉后背窜起一股凉气,手里的茶杯都差点端不稳。
“谢老师,”张建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您看今天拍摄进度稍微慢了点,要是您觉得累,咱们就调整一下计划,明天晚点开拍,您好好休息一晚?”
谢砚辞依旧没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身,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休息室罩得严严实实。张建军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足足过了五分钟,谢砚辞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得像淬了冰,一字一句砸在张建军心上:“黎野呢?”
张建军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因为黎野!他连忙堆起更殷勤的笑,点头哈腰道:“黎野啊,她就在外面忙呢,您找她有事?要是她哪里做得不好,您尽管说,我立马去教训她!”
“没事。”谢砚辞淡淡地收回目光,落在指尖的烟上,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只是觉得,有些人既然心思不在工作上,不如早点离开,省得碍眼。”
这句话像一道圣旨,瞬间让张建军醍醐灌顶。原来谢老师是嫌黎野碍眼!他就说嘛,像黎野那样的小角色,怎么配留在谢老师眼皮子底下晃悠?之前警告她只是让她别靠近,看来还是不够,得彻底让她从剧组消失才行!
“谢老师您放心!”张建军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脸上露出“您总算跟我说了”的邀功表情,“您早说啊!这丫头确实不懂事,整天磨磨唧唧的,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您别生气,我这就去处理,保证让她立马卷铺盖滚蛋,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谢砚辞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算是默认。她心里确实憋着气,黎野的刻意疏远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不深,却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她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想发泄一下不满,却没料到,张建军会把这句话当成“清除障碍”的指令,更没料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会彻底碾碎一个小姑娘的生计和梦想。
张建军见她没反对,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自己总算找对了讨好谢砚辞的法子。他连忙又鞠了一躬,谄媚地说:“谢老师您先休息,我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