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黎野起得比平时更早。她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浅蓝色的牛仔外套,收拾妥当后,小心翼翼地把修改好的剧本打印稿放进帆布包,又仔细叠好谢砚辞的外套,一并揣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赶到片场时,天刚亮不久,工作人员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黎野没有立刻去找谢砚辞,而是先找到副导演,把整理好的场记单交了上去,然后便开始默默核对今天的拍摄道具,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找机会把剧本交给谢砚辞。
“黎野,发什么愣呢?谢老师来了,赶紧过去跟着!”副导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黎野抬头一看,只见谢砚辞已经走进了片场,今天穿的是一身米白色的针织衫和黑色长裤,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少了几分旗袍的温婉疏离,多了一丝日常的柔和。她的目光扫过片场,最终落在了黎野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黎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谢老师,早上好。”她小声说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自己怀里的外套和剧本上。
“嗯。”谢砚辞淡淡应了一声,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化妆间,“剧本带来了?”
黎野愣了一下,没想到谢砚辞会主动提起,连忙点头:“带来了!我修改了您上次指出的问题,还往下写了一点,您……您什么时候有空看看?”
“拍摄间隙吧。”谢砚辞推开化妆间的门,回头看了她一眼,“外套先放这儿。”
“好!”黎野连忙把外套递过去,助理接过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架上。黎野则捧着剧本,站在化妆间门口,有些局促地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进来吧,杵在门口做什么。”谢砚辞坐在化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黎野,语气依旧平淡,却没有驱赶她的意思。
黎野连忙走进去,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把剧本放在腿上,双手轻轻摩挲着封面,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化妆师在谢砚辞的脸上细细描绘,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清冷。
“昨天加的童年片段,写了多少?”谢砚辞突然开口,打破了化妆间的安静。
“啊?”黎野连忙回过神,“写了大概一千多字,主要是通过几个小场景,比如她小时候被寄养在亲戚家,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一家团圆,自己只能躲在房间里抱着玩偶哭;还有她放学回家,亲戚家的孩子抢了她唯一的童话书,她不敢反驳,只能蹲在巷口偷偷抹眼泪;还有一个雪天,她发着烧,没人照顾,自己裹着薄被子缩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把自己构思的细节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生怕谢砚辞觉得不好。这些片段里,藏着她对“缺爱”的理解,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凭着细腻的观察,写得格外真实。
谢砚辞静静地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眼睑垂得更低,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这些场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些辗转寄养的日子,那些看着别人团圆却只能独自沉默的时刻,那些生病时无人问津的夜晚,几乎和黎野描述的一模一样。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这些细节很真实,能让人物的‘缺爱’立起来。记住,人物的过往经历,是支撑她所有行为和情感的根基,不用写得太刻意,细节到位就好。”
“我记住了!”黎野用力点头,没察觉到谢砚辞的异样,只觉得得到了肯定,心里一阵雀跃。
很快,谢砚辞的妆发完成,她站起身,接过林薇递来的剧本,随手翻了起来。黎野紧张地看着她,手心都冒出了汗,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表情,生怕看到一丝不满意。
谢砚辞翻得很慢,手指偶尔会在某一页停顿,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文字,像是在感受文字里的温度。看到女主角躲在房间里抱着玩偶哭的片段时,她的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片场的拍摄指令传来,林薇提醒道:“谢姐,该去拍摄了。”
谢砚辞点点头,合上剧本,递给黎野。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黎野的手,黎野像被烫到一样,连忙缩回手,脸颊瞬间泛起了红晕。
“先这样,下午再说。”谢砚辞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停顿了一秒,才继续说道,“整体不错,情感比之前细腻了,童年片段的加入很有必要,但有几处台词过于直白,可以再打磨一下。比如女主角难过时,不用写‘我好孤独’,只需要写她抱着玩偶的手臂收紧,下巴抵在玩偶上,眼泪砸在玩偶的绒毛上,这样更含蓄,也更有感染力。”
“好!我一定会好好修改的!”黎野连忙接过剧本,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谢砚辞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像是看到了一束穿透乌云的光,心里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渐渐平复。她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化妆间,背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挺拔。
黎野捧着剧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莫名地有些悸动。刚才指尖相触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暖暖的,让她心跳加速。
她低头看着剧本上谢砚辞停留过的地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文字,心里对谢砚辞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这个在外人眼里高冷疏离的影后,不仅看懂了她文字里的细节,还给出了这么精准的指导,甚至……她好像从那些文字里,感受到了什么。
“黎野,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去啊!”副导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来了!”黎野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紧紧抱着剧本,快步跟了出去。
片场里,工作人员们已经各就各位,灯光、摄影都已准备就绪。谢砚辞一走到镜头前,周身的气质瞬间切换,刚才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角色该有的坚韧与隐忍。
黎野站在副导演身边,手里拿着场记本,却忍不住频频看向镜头前的谢砚辞。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完美的侧影,她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角色的世界。
那一刻,黎野突然觉得,谢砚辞和她剧本里的女主角,好像越来越像了。她们都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柔软的内心,都在孤独的世界里,默默等待着一束光。
而她,好像很想成为那束照亮谢砚辞的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黎野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假装记录,脸颊却烫得厉害。她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走,可心里的悸动,却像藤蔓一样,悄悄滋长开来。
暮色四合时,片场的灯光次第亮起,将钢筋水泥搭建的民国布景映照得如同白昼。光影交错间,穿旗袍的群演们正低头整理裙摆,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扛着沉重的木箱匆匆穿梭,远处传来副导演张建军扯着嗓子喊“各部门准备”的声音,一派忙碌景象里,唯独角落里的休息区透着几分格格不入的清冷。
黎野抱着厚厚的场记本,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本写满密密麻麻修改痕迹的剧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被反复翻折出的毛边,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飘向休息区的方向——谢砚辞正坐在那里,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垂着眼帘翻看剧本,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勾勒出冷硬而流畅的线条,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气场,连路过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这已经是她这周第五次攥着改好的剧本,在原地踟蹰了。
前几次找谢砚辞请教的场景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第一次,她鼓足了毕生勇气,像个忐忑的学生捧着作业本,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生怕这位传说中高冷的影后会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可谢砚辞只是淡淡接过剧本,指尖偶尔在某页纸的边缘停顿,用清冷却平稳的语气指出“这里情绪转折太突兀”“台词过于直白,不符合角色性格”,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丝毫的敷衍,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中问题核心。
第二次,她改完台词,特意熬了半宿,用最工整的字迹誊写在新的稿纸上,连页脚都仔细修剪得整整齐齐。那天谢砚辞看剧本时,窗外的月光恰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她乌黑的发梢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黎野站在一旁,几乎不敢呼吸,鼻尖却隐隐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清冽又干净,让人心跳莫名漏了半拍。而谢砚辞只是在最后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说了句“比上次好”,便让助理把剧本还给了她。
第三次、第四次……她像上瘾了一样,改完一部分就忍不住去找谢砚辞,哪怕只是得到一句简短的点评,都能让她开心一整天,浑身充满了动力。她知道自己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场记,每天跟着剧组打杂,领微薄的薪水,连在主创名单里留个名字的资格都没有。而谢砚辞是站在娱乐圈金字塔顶端的影后,时间金贵,人脉广阔,随便一个代言的酬劳都够她奋斗十几年。可谢砚辞从未拒绝过她,甚至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这种无条件的、近乎纵容的指导,让黎野心里既雀跃又忐忑,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每天都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就问最后一个地方,问完就走。”
抱着剧本,她脚步轻快地走向谢砚辞的休息区,刚走到一半,手腕突然被一股蛮力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黎野!你他妈是不是不长眼?!”
张建军的声音像惊雷般炸响在耳边,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鄙夷。黎野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场记本和剧本差点掉在地上,回头就看见张建军脸色铁青,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张、张导……”黎野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的恐慌瞬间蔓延开来,下意识地想抽出自己的手。
“别他妈给我装蒜!”张建军不仅没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硬生生把她拽到道具间后面的角落里——那里堆放着废弃的布景板和破旧的道具,灰尘漫天飞舞,鲜少有人经过。“我问你,这几天你天天往谢老师跟前凑,到底想干什么?!”
黎野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腕上传来阵阵刺痛,她咬着牙,低声解释:“我……我是去请教剧本的问题,谢老师她愿意指导我……”
“请教剧本?”张建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甩开她的胳膊,黎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景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一个破场记,也配让谢老师指点?我看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天天去骚扰谢老师,真以为人家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我没有骚扰她!”黎野急得眼眶都红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我只是单纯地想改好剧本,谢老师她……”
“还敢顶嘴?!”张建军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唾沫星子喷了黎野一脸,带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就是觉得谢老师人好说话,想借着她往上爬吗?告诉你,别做梦了!”
他伸手戳了戳黎野的肩膀,力道带着恶意:“谢老师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现在投资方天天催进度,我得盯着片场的每一个人!你天天往她跟前凑,万一让她分心耽误拍摄,你担得起责任?”
“我没有……”黎野的声音越来越小,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被张建军狠狠打断。
“没有?”张建军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阴狠,“我警告你,黎野,从今天起,不准你再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去找谢老师!不准你靠近她三米以内!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往她跟前凑,直接卷铺盖滚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凶狠,像在宣告一个不容置喙的判决:“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在这个圈子里彻底混不下去!以后没有任何剧组敢要你,你的什么?编剧梦?导演梦?那些剧本?趁早醒醒吧!”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黎野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她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供她读完大学已经耗尽了家里的积蓄。为了追求所谓的“编剧梦导演梦”,她放弃了家里安排的稳定工作,独自一人来到北京,住最便宜的合租房,吃最简单的盒饭,辗转于各个剧组,从最底层的场记做起。
这份工作对别人来说,可能只是一份普通的差事,甚至是一份“没前途”的苦差事。但对黎野来说,这不仅是饭碗,是她活下去的依靠,更是她离梦想最近的地方——每天看着演员们演绎着剧本里的故事,看着导演调度镜头,她都会觉得,自己离写出被搬上银幕的剧本,又近了一步。
梦想很遥远,很虚幻,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可饭碗就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是能让她在北京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活下去的底气。
如果丢了这份工作,她不仅要面临失业的困境,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大制作剧组,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黎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扬起的灰尘覆盖。她咬着嘴唇,用力咬到出血,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哭声,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张导,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谢老师了……”
“知道就好!”张建军满意地点点头,又恶狠狠地警告了几句“别耍小聪明”“我会盯着你”,才转身骂骂咧咧地离开,留下黎野一个人站在角落里,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布景板上,悄无声息。
黎野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的布景,望向不远处那间紧闭着门的休息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收起所有的心思,包括对剧本的热爱,包括对谢砚辞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好感,因为在梦想和饭碗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重新抱起场记本和剧本,挺直了僵硬的脊背,转身走向拍摄场地。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眼神里的光,也黯淡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