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水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俞野坐在客厅的炉子旁,手里攥着一包医生开的药,包药的纸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俞野的手有些止不住地发抖,他用力按住了那只颤抖的手,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但他一闭眼就仿佛看到触目惊心的那滩血,几乎同时,他开始忍不住地生理性干呕,野外死在他手里的哨兵不算少数,他也见过比这惨烈百倍的血腥现场,却从未出现过这种反应。
那把捅进陈潜腹部的匕首,俞野目光暗了下来。
向导医生说,匕首刺入腹部时,陈潜正在遭遇强烈的情绪紊乱,对于建立临时链接的向导来说,这是几乎一个季度就要发生的事,临时链接会让他们的情绪变得敏感,这时精神的疼痛让他的痛觉相对降低,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自己受了很严重的贯穿伤。
俞野将手里的袋子抓得更紧了,水壶发出尖锐的响声,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动,俞野回头,陈辰递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后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俞野用毛巾包住手柄,倒出一杯水。
傍晚时,谈确来过一次,他大概率是从弗朗西斯那里听到了陈潜受伤的经过,但让俞野实在想不通的是,谈确为什么进门就怒气冲冲地先甩了他一个巴掌。
当时不仅是他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陈辰甚至下意识捂住了嘴,却丝毫不敢上前阻拦,谈确连门都没关,就这么面对街道大敞着,仿佛他做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
但是俞野反驳不出什么,他确实是和陈潜建立临时链接的另一方,应该也算是他的……半个哨兵?
向导受伤,确实是哨兵的不负责,谈确身为一名向导,他非要来甩自己一个巴掌,也算是合理,但他总觉得,这份莫名其妙的愤怒里貌似还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莫非,陈潜真是他失忆前惹下的糊涂债?
俞野一只手捂住头,另一只手还不忘用勺子不停地搅拌药剂,他想起正午时他去见霍斯南,对方看到他时惊讶的目光,虽然他对霍斯南的拥抱生理排斥,但似乎想要找回记忆,他只能通过霍斯南这条不是特别稳妥的线路。
谈确?谈确绝对理都不会理他一下,只会嫌他晦气,或者……
俞野深吸一口气,手中搅拌的动作停止了,如果林似尘愿意见他,林似尘一定会告诉他一切,并且毫无保留,甚至他都不用去证实那些事是否真实,因为林似尘绝对不会欺骗他。
但听说伍恩莱金德的校长已经换成了斯塔洛夫那个迂腐的糟老头子,神殿戒备森严,他绝对进不去的,而且……就算他进去,林似尘也不一定会同意接见他。
俞野端着药轻轻推开陈潜的房门,却见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窗帘打开着,他平静地坐在床上,深色的瞳孔透过窗棂眺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直到俞野进门,他才将目光移回来。
俞野和陈潜对视,心跳突然加快了,他嘴角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心中暗骂那该死的临时链接,搞得他心神不宁。
他走过去,只是把药放在床头,随后颇有分寸地往后退了半步,叮嘱到:“你最好躺下休息,医生说你的伤口很深,需要静养。”
“嗯,它很快就会好了。”陈潜的语气平淡。
一阵寂静。
俞野站得有些尴尬了,但他答应了陈辰晚上陪护,还要帮陈潜换药,所以他还是拉开书桌旁的木椅子坐下,干巴巴地解释道:
“下午在玫瑰园,你不要误会,霍斯南他是我认识时间最久的向导,我以前的事,他比较清楚,所以我才去找他,希望他能帮我回忆一下。”
“回忆?”陈潜突然反问,语气里带着一抹笑意,“亲吻,也是回忆的一种方式吗?”
俞野感觉自己像是被质问了,就像是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错事一样。
他有些愠怒,因为从精神链接来看,他和陈潜并没有实质性结合,所以大概率只是个随时可撤除的临时链接,陈潜没有道理来质问他想要做什么,换句话说,是没有资格质问。
说到底,他一辈子可以有许多向导,也一辈子都不可能甘愿成为谁的哨兵。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表达了。
俞野说:“陈潜,如果你觉得临时链接对你的生活造成了某些困扰,可以告诉我,有时候断开链接也不为是一种不好的方式。”
一般的向导,听到哨兵说出这种话来,大多已经知道他的意思,而陈潜却什么话都没说,仅仅垂下眼,伸手挪了挪腰后的枕头,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配上那略显苍白的面容,反而表现出一种温和可欺的状态来。
这样的场面不管是谁看来,都是黑暗哨兵强迫一名良家向导之后,提上裤子不认人。
“刚才的话,当我没说,”俞野下意识说,他撇开目光,从椅子上站起身,“喝药吧,我在客厅,有事叫我。”
等门关上,陈潜就缓缓抬起眼来,瞳孔逐渐褪成了一种浅淡的琥珀色,他捂住腹部被纱布缠绕的伤口,拉开身旁的抽屉,取出一枚指甲大小的纸片,用手指轻捻了捻,纸就燃烧成了灰烬顺着窗户缝隙溜出去。
陈潜重新坐回床上,两手自然地环在腹部,用意识说道:“薇薇雅,你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他的面前缓缓出现了一张漂浮在空中的信纸,字迹在第一个字的初始位置停顿了很久很久,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字迹才开始浮现,却十分简短。
“老师?”
陈潜没作回答,也并未被谈确的一句话打断本身的思路,他继续说:“我在被人撞倒受伤时,看见了薇薇雅,她认出我了,那张夹在手册里的名片,与此相关。”
字迹这次回复的明显快了一些,谈确罕见地带上了一些敬语:“我可以派人前去姐妹会调查,您如果不放心,就交由我来办。”
“不,”陈潜端起那杯苦涩的药来,喝了一口,“我从没听过密教里还有什么永恒教派,倘若是个新生教派,我应当去亲自拜访才更合情理。”
谈确阻拦道:“可是伤口还……”
“这些小伤不算什么,我的记忆也只是恢复了一小部分,以后见面你还是我的部长,我还是你的下属,而你的老师林似尘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要谨记这一点。”
陈潜说完,一挥手就打散了面前漂浮的信纸。
他面不改色把杯子里苦到近乎无法入口的药全部灌下肚,他没有欺骗自己的学生,他的的确确只恢复了小部分的记忆,但这段记忆却至关重要。
有人要杀他,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
他还记得那个处心积虑想置他于死地的人,躺在修道院石床上的另一个人,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自己去死。
杨邑,黑夜降临的建立者。
哥拜因的盗尸献祭,也只能指向杨邑,当初他和杨邑斗得鱼死网破,那种自杀式的对抗最终导致了两败俱伤,谁都没有从大战中讨得一点好。
杨邑大概急得跳脚,想立刻找到一具合适的躯壳充当盛放灵魂的器皿,于是他命令他的信徒们,去帮他寻找合适的躯壳,或是合适的尸体。
陈潜的胸口微微起伏,嘴角却隐约有了一丝笑意,笑却不达眼底,饱含着嘲弄,然而杨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处在混沌边缘的林似尘却先一步被仪式死而复生了。
陈潜抬起手,看着这具孱弱的身体,这具身体的原主究竟是如何将他召唤来的,又是为何会为他让出身体,是自愿为之还是另有隐情?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为他讨回公道,作为对方向已逝神明献出身体应得的回报。
陈潜冷漠地观看着精神海中泛黄胶片一样的过往记忆,这样年轻的孩子却拥有那样惨痛的记忆,他会用他的名字,重新登上神座。
俞野再次打开门,这回仍旧没有敲门,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苹果摆成的拼盘,那些苹果削得大小不一,实在不堪入目。
他见床头的杯子空了,便主动收走,啃着手里的苹果核,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水果,记得吃。”
陈潜微微眯起眼,眼神冰冷地审视着主动接近他的黑暗哨兵。
门再度关上了。
他还记得峥嵘巨木的事,可以说,他重生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俞野,第一个主动接近他的人,也是俞野,对方甚至还强硬地把触手伸进他的精神海着床,陈潜光是想想就感到一阵羞耻。
但他却对俞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对方的确是自己一位比较特殊的学生,但残疾系特殊的学生可是多了去了,俞野在他们中间甚至应该分到比较正常的那一类。
陈潜摸了摸下巴,他记得,俞野居然还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真是有趣,明明他是和杨邑同归于尽的才对,和俞野这小子有个毛线关系?
他在瞎背什么锅?
恢复记忆的时间也太不正确了,如果再早一点,至少还可以当面问个清楚,现在这姓俞的小子脑子也被门夹了,蠢到去找霍斯南搞暧昧,以为这样对方就能帮他找回记忆。
简直天真。
陈潜叉了一块不规则的苹果瓣塞进嘴里,香甜的汁水充盈在他的口腔,他表情平淡,心中却打着小算盘。
有了这条临时链接实在不便,本来他现在的精力就有限,搞得还得另外给精神图景做一套假屏障来掩盖真实图景,不过从刚才的表现来看,俞野似乎也挺想断开链接的。
或许这样就能和霍斯南更为便捷地玩暧昧了?陈潜思考要不要下次直接给他俩做个顺水人情。
但现在看来,他的学生倒还挺会伺候人的,而且他现在能力还弱,找个临时哨兵充当庇护所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再说,断开临时链接这种事,他一个向导怎么能提,这也太掉他近神向导的面子了。
陈潜微微点头。
嗯,就这么干!等他晋升铜级向导,就跟俞野说把这条临时链接断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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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薇薇雅的诅咒(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