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陈潜仓皇地钻上弗朗西斯停在大学外的马车,惊得正在打瞌睡的弗朗西斯猛地抬头,陈潜才后知后觉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他摸了摸头发,刚才实在太慌张了,连礼帽都跑掉了。
陈潜不由得捂住胸口,衬衫衣领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太奇怪了,像呼吸不过来似的,他将头后仰想缓解这一症状,整个人撂倒在铺着深红色软垫的座椅上。
为什么?向导也会情绪紊乱吗?
俞野决定和那个叫霍斯南的在一起了?毕竟他刚才都撞破人家两个的好事了,那他看到的幻影是什么?
精神图景的数值突然激增,红色的数值条再度顶满到契机位置停下来,但陈潜震惊地看到上方的数值数字还在不断地持续跳动。
想到这里,心跳还在不停地加快,但陈潜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刚才他看见的虚幻和现实又意味着什么,但他无法仔细思考,精神图景仍处在震荡之中。
不行,头好疼啊,这是数值涨太快的副作用吗?
陈潜透过玻璃,余光中看见大批大批的学生从校舍涌出来。
“一会儿想去野餐,凯瑟琳应该会接受我的邀请……”
“今天的课程作业好难。”
“希望杨梵女士不要扣我的学分。”
“陈潜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与此同时,五颜六色的思维信息如涨潮般穿破玻璃涌入他的精神海,陈潜的精神海再一次被脑中太多繁杂的声音刺激得剧痛起来,他捂住头不得已开始往车门上撞了几下,试图将那些进入脑子的声音撞出去。
停下,停下,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陈潜从马车上下来,重重摔上车门,只是出于对活下来的本能,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离开这里,弗朗西斯跳下马车在身后叫他,他也充耳不闻地沿街朝马路对面走去。
然而陈潜刚走到路中央,一辆被惊扰失控的马车在撞翻了三个路边摊位之后,飞奔的棕色马匹又被马鞭二次惊吓,嘶鸣一声,踏着步子朝他直冲过来。
陈潜没有躲避,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那匹受惊的马立刻四条腿试图刹停下来,就在马匹将要停在陈潜面前时,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人猛地撞在陈潜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撞完陈潜,几乎是立刻拐进街角逃走。
陈潜脑中的轰鸣瞬间停了下来,精神海的震动同时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周围人向他投来的惊恐万分的目光。
陈潜一只手撑在地面上,肿胀的脚腕让他无法站起,他微微低头,却发现手上是一片鲜红的血,陈潜后知后觉地看向腹部,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身体,伤口里的血随着呼吸不断涌出来,他却感受不到什么痛觉。
安布罗斯,安布罗斯,安布罗斯。
有人在脑中窃窃私语。
记忆,一部分的碎片在脑中自动拼凑,精神海中的断壁残垣开始重新组合,那些碎裂在图景中的石块聚拢成为神殿石柱、散落的青铜碎片在烈阳之下凝聚成了一把巨大的交椅,剩下的碎片分别成为大殿的地面、石柱上的卷草纹以及通向王座的铜质阶梯。
陈潜的瞳孔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一层颜色,比棕色更淡,比琥珀更深,他的视线逐渐与路面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路面砖石的凉意混杂着血液染上他的侧脸。
他睁着眼,在拥挤的人潮中,他望见对面街道上一名打着洋伞的女士,脸前黑色的网纱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卷发红唇,只见她缓缓勾起一抹致命的微笑,抚摸着束腰下隆起的腹部,转身隐入了巷角的黑暗。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在那些混乱的身影里,有一个跑得飞快,身影遮住了陈潜的视线,他没看清那是谁,也并不在意了,最后在一片血泊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混沌与迷雾之中,陈潜再度睁开了眼,视线像是被一层灰雾笼罩,身下是雕刻着复杂纹路的石板床,无数人从他身旁经过,有男有女。
他四处张望着,想坐起身来,四肢却被儿臂粗的黑色铁链紧紧缠绕,狠狠将他捆在石板上,陈潜动弹不得,像只砧板上等待被活杀的鱼。
而处于他的左侧,那里远远的也有一只石板床,看不清上面是否还躺着一个人。
两个人围到他身边来,他努力看着,却始终看不清记忆中那些模糊的人脸,他们站在石板旁边交谈,而陈潜也只能偶尔分辨出一些他们的对话来。
男人说:“怎么才这么点,他可是近神级的向导,主人说这远远不够。”
女人又说:“是不是他看到了什么,提前把大部分天赋藏起来了?”
“这不可能!”
声音开始变得浑浊了,陈潜只能隐约看见那两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听不见的话来,然后那个纤细的身影就走到他身边来,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全身,冰得陈潜打了一个冷颤。
女人随即走到男人身边,又对男人耳语了些什么,男人愣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接下来的声音来势汹汹,几乎是骤然响起在陈潜的耳畔,但那是个极其阴冷尖细的声音。
“把他的肚子剖开!”
陈潜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疯狂弹动起来,那些铁链被他扯得发出剧烈的撞击声,直到有无数人围在他身边,鲜血染红了他的视野。
这时,一道强烈的光芒陡然出现,身边按住他四肢的人瞬间被这灼热的光芒气化消失,陈潜的视野消失了一瞬,等再恢复时,他已经摔在了坚硬的石头地面上。
身下已是血流成河,但他仍朝远处那石板上躺着的人抬起手,此时两道光芒于半空中交汇,照亮了一片天地,连清晨还未升起的太阳都愈发逊色起来,他同对方那一样可怕的力量抗衡,身下的血却也越流越多。
直到,对面那个阴冷尖细的声音再次响彻在耳边,陈潜瞬间愣住了。
“林似尘,你救了所有人,却没人来救你,现在连未来唯一和你产生联系的机会都失去了,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林似尘。
那我呢,我是谁……
我是……
陈潜看着一缕被血染红的金发落在眼前,那世间最为耀眼的一抹金色开始从发尖逐渐褪色、发白,直到快要变得透明,一滴泪水打在他的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我是……
角逐的光芒逐渐消失了,陈潜倒在地上,看着对方模糊的身躯逐渐化作灰烬消散在风中,他也轰然摔倒在地面上,全身的血都渗入石板的纹路里,发丝一半变得透明,血已经几乎快要流尽了。
最先恢复的是痛感,然后是听觉,耳边的声音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是不同的声音,是他记忆中不同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校长,我们在学校等您凯旋。’
‘没有军令了,林似尘死了,不会再有军令了!’
‘神啊,我想请您赐予我一个未来!’
‘我不想再看到你,林似尘,现在的你只让我感到恶心,从我们家滚出去,现在,立刻。’
疼痛感逐渐向他袭来,陈潜背靠在冰冷的石板上,疼得蜷缩起身体,他想捂住持续流血的伤口,却无法控制已经脱力的手脚。
这应该是他能感受到最深刻的痛苦了,不会有比这更疼的了。
有人在他精神海里喊着些什么,但他听不到了,直到有人扑倒在他身边,一刻不停地呼唤着什么,只是遗憾,他的视觉早已不起作用。
‘你自由了。’
这是他能够通过精神海传递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消散,初升的太阳出现在头顶的缝隙,林似尘化作的星光追随着太阳那灼热的光芒而去。
雨停了。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混乱的精神图景第一次听话地收束,陈潜出现在迷雾中,他身上穿着一件古老的黑色大衣,浓密纤长的睫毛藏匿于那宽大的帽檐之下,皮鞋踏在迷雾的水面上。
鞋跟叩响了地面三次。
那面落地镜自水中便主动向他展开来,他用手扶了扶帽檐,抬起那双盛满悲伤的眼,镜中映出的是与他那双琥珀色眼睛完全重合的近神向导来。
陈潜抬手,场景再度变幻,他正站在那爬满无数裂痕的精神图景之上,那只巨大的王座前,他伸手抚摸着青铜王座扶手上的裂痕,最后像从前数万次那样坐下来,俯瞰着下方青铜铺满地面的神殿。
帽檐的阴影之下,陈潜交叠双腿,轻轻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整座神殿再一次不住地动荡起来,青铜大殿里拔地而起六根巨柱,巨柱之前是与上首同样高大的六只王座,陈潜坐在上首,目视着尘雾消弭,大殿中央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庞大标志。
标志印在神殿的最中心,由代表生命轮回的六芒星和左右两旁代表绝对公正的天秤构成。
陈潜在上首微微仰头,靠坐在椅背,他阖上眼,斑驳的日光勾勒出他的侧脸,神殿再度被一团团薄雾笼罩。
在那些升腾的雾气之中,出现了一只做倒计时的座钟,四根弯曲的指针分别指向年、月、日、时。
啪!
日针向前推进了一格。
那一天夜晚,藏于黑夜的密教徒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梦的内容十分简短,只有四个字。
“安布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