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常妙的声音在寂静的静室中响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大长老有何吩咐?”阴影中,一道身影无声浮现。
“加派人手!给我盯紧静澜居那两位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姜煦!他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停顿,都要给我详详细细地记下来!有任何异常,即刻来报!”常妙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她必须找出蛛丝马迹,撕开这层让她不安的伪装!
接下来的日子,探子如同幽灵般潜伏在静澜居周围,目光无处不在。然而,传回的报告却几乎千篇一律:
“姜煦公子今日与东寨老妪闲聊藤编,送了她一包山下带来的蜜饯。”
“二人于溪边观鱼,姜煦公子投食,裴涯公子警戒。”
“入夜后,静澜居灯火早熄,无异常动静。”
……
报告详实,却毫无破绽。姜煦的行为模式稳定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那份阳光亲和仿佛浑然天成,找不到一丝虚假的裂缝。裴涯更是如同磐石,沉默得让人无从下手。
看着一份份“平安无事”的回报,常妙坐在高位上,连日来的焦虑和高度紧绷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阵疲惫。她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是数百年夙愿即将达成前的患得患失?是长久以来与影柯、与内部各方势力勾心斗角养成的过度敏感?难不成……姜煦是真的被神木的伟力所折服,被祖青的诚意所打动,真心实意地愿意为这场复兴盛典贡献力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在她心中蔓延。大业将成,容不得半点差池,常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将那如影随形的不安感压下。她需要集中精力,确保仪式万无一失。
然而,那份深植于心底的、对姜煦的认知,却如同顽固的阴影,始终盘踞在意识深处,不肯彻底散去。她只能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只要仪式顺利完成,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就在常妙将全部心神都系于姜煦身上,试图从他完美无缺的表演中找出破绽之际,祖青寨堡的阴影深处,一股潜流正悄然汇聚、涌动。
一处偏僻、由多重古老阵法隔绝的石室内,空气凝滞如铅。摇曳的兽脂灯在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映照着几张或苍老、或精悍、却同样被忧虑与算计刻满的脸庞——依附于祖青之裔的几大部族首领齐聚于此。磐根部首领盘统那标志性的顽固身影缺席了这场密会,其空位本身就如同一道无声的警示符咒。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清泉部首领流麟动了。他并未立刻开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石桌边缘冰冷的纹路,年轻的面容在昏黄光影下半明半暗。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却毫无暖意的弧度,目光如同寒潭,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那视线所及之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诸位,”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三仪在即,神木复苏,本是天佑我失落之地。”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却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然,常妙之心,岂止于复苏神木?她欲借神木之威,行鲸吞之实!我各部数百年来,筚路蓝缕,以血泪换来的寸缕自主,在她眼中,不过是待收的贡品!神木新生之日,便是我等沦为祖青帐下,听凭驱策、再无话语权之始!”
这番诛心之论,精准地刺中了在座首领最深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共鸣火花。
岩温北猛地一拍石桌,低吼道:“流麟首领一语中的!神木复苏,灵气共享本是天理!可常妙权欲熏心,岂会容我等分一杯羹?世代守护的矿脉、传承的秘地,只怕转眼就被她冠以‘祖青神恩’,强取豪夺!”
“可……神木复苏终究是祖青主持之功……”殷封的犹豫刚起头。
“主持之功?”流麟骤然打断,声音依旧未扬,却寒意更甚。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殷封,带着洞悉的压迫感,“当年影柯之乱,祖青看护不力,致使圣种丢失,此乃大过!如今三仪,衍枝出自根磐,并非祖青嫡系,启元归葬皆是外人!他祖青有何脸面自称神木唯一后裔?常妙不过是将天降机缘皆归自身,妄图以此巩固她摇摇欲坠的权柄!”
他顿了顿,回忆起宴会上常妙对姜煦的试探,嘴角讽刺更浓,“那日宴席,她对那启元百般试探,何尝不是在寻找新的傀儡?我等信奉神木,但绝不做常妙权欲的垫脚石!神木复苏是幸事,但要我清泉族将命运拱手相让?绝无可能!”
“不服?祖青势大,神木为凭,如何抗衡?”角落里,一个阴柔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煽风点火的意味,“除非……那‘三仪’之功,不落祖青之地!不成为常妙号令诸部的权杖!”
“转移三仪?!”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石室中炸响!绝望的深潭里,竟被投入了一颗燃烧的火种!众人呼吸粗重,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转移?谈何容易!”殷封的声音带着颤抖,点出核心恐惧,“移至何处?何地能承载神木复苏之力?何人敢接这泼天因果?又有谁能保证,新主不是下一个常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得众人心头那点希望之火摇曳不定。风险太大,目标不明,无人敢轻易应承这滔天巨浪。
令人心悸的沉默再次笼罩。流麟的目光,如同精明的猎手,在众人脸上逡巡,最终稳稳落在了角落——那位始终沉默、气质温和却隐带风霜的卫灵部长老叶麓身上。卫灵部,世代悬壶,精通疗愈与生命之术。他们长居祖青羽翼之下,却常被呼来喝去,地位尴尬,宛如祖青的专属医仆。
流麟心中计定,脸上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沉重期许的表情。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叶麓:“叶麓长老,贵部世代敬奉生命之灵,卫灵圣叶亦滋养万物,泽被深远。”他特意停顿,观察着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长老仁心仁术,素无争权夺利之心,在这大山有口皆碑。若……这承载神木复苏之力的‘三仪’之功,能落于贵部圣叶……”他刻意将“仁心仁术”、“素无争权”咬得清晰,“由长老主持,复苏之力泽被各部,共享共荣……如此,既不负神木复苏之德,又可绝了常妙独吞权柄之路……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刹那间,所有目光如同探针般聚焦在叶麓身上。期待、审视、怀疑……沉重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
叶麓缓缓抬起头。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惯常的温和慈祥如同面具般寸寸剥落。昏黄的灯光下,他眼底压抑了数百年的屈辱、不甘与愤怒,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喷发!他没有直接回应流麟,而是缓缓站直了那不再佝偻的身躯,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一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首领。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卫灵部悬壶济世,敬奉生命圣叶,非为奴役而生!常妙与其祖青,视我部如路旁草芥,用则取之,厌则践之,何曾有过半分敬意?数百年来,我族中多少天赋卓绝的子弟,为救他祖青战士枯竭而亡?多少世代守护的珍稀灵药,被其以‘大义’之名强行征用,断绝生机?这些血泪,这些牺牲,诸位首领……可曾看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郁的千年悲愤尽数吼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我卫灵部——受够了!”
“与其永世为奴,仰人鼻息,不如倾尽全族,搏一个自在乾坤!挣一份有尊严的明天!”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直刺流麟,“诸位族长若真有此心,欲阻常妙独吞神木之威,我卫灵部……愿为诸部前驱!甘做这破局之刃!所求无他,唯一个公道!一份各部真正共掌生机、共享未来的盟约!也好过……永世做那祖青脚下摇尾乞怜、不得好死的狗!”
这番饱含血泪、掷地有声的控诉与宣言,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石室之中!叶麓那平日的温和长者形象彻底颠覆,展现出的刚烈与决绝,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首领心中积压的怒火与渴望!
“好——!”流麟第一个应声而起!他年轻的面庞上再无半分深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狂热的兴奋,眼中精光爆射,指节因用力拍在石案上而泛白!叶麓的爆发,比他预想中更猛烈、更彻底!这把刀,比他想象的更锋利!
“卫灵长老高义!”
“算我岩温北一份!”
短暂的激动与附和之后,狂热的氛围稍稍冷却。各部首领激动之下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兴奋背后依旧藏着深深的提防与各自肚肠里的算计。卫灵部得势后会否成为新的“祖青”?未来利益如何划分?此刻的同盟,不过是基于对共同强敌的恐惧和对自由的一丝渺茫渴望,脆弱得如同蛛网。
流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雪亮。他强压下翻腾的热血,脸上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与掌控感。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清朗的声线此刻沉凝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等即刻歃血为盟!叶麓长老守卫神木多年,想必对‘三仪’之力如何引导、转移,已有计较?”他目光锐利地转向叶麓,随即扫视全场,“各部当如何精诚配合?如何瞒天过海?如何确保一击必中?需得立刻定下万全之策,环环相扣,不容半分差池!”
他的指尖重重划过冰冷的石面,落点仿佛正是石室之外,那即将举行盛大仪式的神木残骸:
“只待三仪之日——雷霆骤发!”
石室内,灯火不安地摇曳,将几张写满决绝、野心与深深戒备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场旨在撕裂祖青霸权、重塑失落之地格局的风暴,在这无人知晓的幽暗石室中,终于完成了最后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