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二人回到房中。裴涯仔细关好房门,又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这才转身,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长吁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啧,死脑筋也有死脑筋的好处,要不是盘统盲信那神木象征,这戏可真不好唱。寒商,下回这种活儿还是你来吧,”他看向姜煦,带着点难得的抱怨,“劈人我在行,骗人……可真够累的。”
姜煦看着他终于放松下来、有点孩子气抱怨的样子,笑意温柔:“你做得极好,我都差点信了。”他走近一步,指腹轻轻按了按裴涯蹙起的眉心,“你是‘归寂’,只有你能把‘死亡’的前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地摆在他眼前,让他看清利刃高悬。这种话,我说出来可没信服力。”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欣赏,“况且,你性子直率,演起‘说实话’的样子,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
裴涯抓住他按在自己眉心的手,顺势握在掌心,哼了一声:“行吧,横竖是件好事,算他没白信。”他拉着姜煦在桌边坐下,倒了杯凉茶灌下去,才继续道,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话说回来,这些个部族首领,一言一行都听那神木‘指示’,仿佛提线木偶。可试炼里你也见了,那神木只为自己活命,哪有什么普度众生的慈悲?不过是长老们借它之名,行统治之实罢了。”他说着,目光在姜煦脸上停了片刻,暗自观察姜煦的反应——毕竟来南疆之前,姜煦对神木那份向往是货真价实的。
姜煦任他握着手,另一只手拿起茶壶,替裴涯续上半杯,才温声道:“神木召你我前来,确是为了它自身的转世存活,这点毋庸置疑。至于神谕示警……未必是假,只是你我无缘亲见罢了。也无法断言,它是否真有护佑一方之力。”他抬眼,目光清澈坦荡地迎上裴涯的审视,“但你说得对,神木在世,其本意定非为了普渡众生。是人们自发地聚集在它周围,自愿冠以‘神木守卫’之名,以此在乱世中寻得立足之地,获得权力与地位……这凝聚与庇护,难道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木之力’吗?它成了象征,成了寄托。”
裴涯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时语塞,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点无奈的叹息:“……好吧,寒商,你说得也有道理。反正,”他紧了紧握着姜煦的手,语气斩钉截铁,“要我裴涯靠着虚无缥缈的神谕过活?不如靠手中这把刀!真到了绝境,刀至少能劈出一条血路来。”
姜煦闻言,只笑着摇摇头,并未再争辩,指尖在裴涯的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点了点。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裴涯略显疲惫的侧脸,温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困在此地,日日周旋,还要你也戴着面具演戏……等启灵结束,我们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承诺的暖意,仿佛已经看到了离开后的自由天地。
裴涯反手将姜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语气轻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过?这点场面算什么!况且你还在这里。只是……”他语气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但他只是捏了捏姜煦的手,继续说道:“没什么。总之,你在哪,我就在哪。”
只是……启灵之后,你可千万别死啊。这话语在他胸膛滚过,最终被他轻轻咽下。他看着姜煦平静温和的眉眼,想到他多年官海沉浮的痛苦,想到这一路相伴的短暂欢愉……他不敢说,不敢用任何言语去试图动摇姜煦那早已做出的、近乎殉道般的决定。他怕那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逼迫,怕亵渎了姜煦此刻的安宁。他只能沉默,去尊重爱人最终的选择——哪怕那选择会将他一同拖入深渊。
姜煦并未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裴涯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他不再看裴涯的眼睛,转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再陪我坐会儿吧,裴涯,看看这南疆的月亮。”
二人静静坐在窗前。清冷的月光自高天倾泻而下,姜煦微微仰首,目光沉静地投向那轮高悬于天的孤月。裴涯在他身后,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浸染月华的侧影,深邃的眸底归于一片沉默的深海。而掌心交握的力道,是这漫长夜色里无声的陪伴。
随着启灵仪式的日子临近,常妙与姜煦、裴涯的接触愈发频繁。她看似关怀备至,言语间却总在不经意地试探着二人通过试炼所获得的力量本质。这力量关乎仪式,也关乎她未来的掌控。
一日,在静澜居的茶叙中,常妙再次将话题引向此处,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煦:“姜煦小友,启元之种蕴含生之至理,不知你感悟之后,可曾触及何种玄妙之力?”
姜煦放下茶盏,神色坦然:“晚辈愚钝,初窥门径,只觉此力似能引动生灵心底最本源的……生之**。尤其当人身处绝境,重伤濒死之际,或可借此力激发其求生意志,于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他语气诚恳,仿佛在分享珍贵的体悟。
常妙眼中精光一闪,抚掌赞道:“妙啊!此乃造化之功!怪不得……裴涯小友当日在那般暴虐绝境之下,竟能生生撑了过来,想必是此力护持之功!”她顺势看向一旁沉默如冰的裴涯,“裴涯小友身负寂灭之核,所得之力想必也非同凡响?”
裴涯眼皮都未抬,冷声答道:“凡我所触者,可引其陷入死寂虚无,也可……引导其走向终结。”简短的语句,配合他那张毫无表情、仿佛亘古寒冰雕琢而成的脸,以及周身不自觉散发的凛冽死意,宛如一尊执掌死亡的修罗降世。
饶是常妙见多识广,也被这直白而恐怖的描述激得心头微凛。她强自镇定,笑容更盛:“当真是玄妙至极!生灭轮转,尽在二位小友一身!待三仪功成,神木重获新生!届时……”她刻意停顿,声音充满诱惑,“二位小友身负此等神妙之力,借天地造化之功,纵使志不在求仙问道,延寿千载、驻颜不老,乃至体悟天地至理,皆非难事!实乃神妙非凡,福泽绵长!”
“常妙长老所言,确实令人神往。”姜煦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憧憬,仿佛真被这宏大的前景所吸引,目光灼灼地看向常妙。裴涯依旧面无表情,连嘴角都未曾牵动,不起一丝涟漪。
常妙笑意纹丝不动,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将话题引回正轨:“眼下器物、祭坛、法阵皆已齐备,只待这三仪最后一环——启灵!”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庄重与权威,目光扫过二人,“启灵仪式的工序,其实并不繁复。其核心便是,由三位持圣物者——即持流转之枝的盘昭、持启元之种的姜煦小友、持寂灭之核的裴涯小友——依据磐根部秘传法门,将各自所持圣物炼化、融合,归返为本源灵液,灌注入神木遗蜕之中,唤醒其沉寂的生机!”
“炼化这一步,需以玄机鼎,引地心火,耗时三个时辰,期间炉火须臾不可断绝,需三位轮替看护,此乃仪式唯一需费心劳神之处。” 常妙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小事,“待灵液炼成,便依‘归寂’、‘启元’、‘衍枝’之序,依次将灵液浇灌于神木残骸之上。之后,神木自会汲取本源,重获新生!”
姜煦却在此时露出好奇之色,问道:“长老,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最终仪式是在这神木残骸上举行,启元之力亦非直接使用种子,那当初为何要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代价,也要去追寻那失落神木之种的踪迹?”
常妙闻言,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出深切的遗憾与无奈:“姜煦小友有所不知。按最古老、最完整的仪轨记载,这启灵仪式,本应在那颗失落的神木本源之种上完成!那才是神木最纯粹、最核心的生命之源!可惜……”她摇头,“那种子自失落之日后便下落不明,数百年来杳无踪迹,祖青倾尽全力亦难觅其踪。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以这尚存一息的神木残骸为基,行此权宜之法。”
“下落不明?”姜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眉头微蹙,状似无意地追问,“那晚辈之前……所得的那枚‘种子’……”
“那并非真正的神木之种!”常妙立刻打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对赝品的不屑,“神木本源之种玄妙无穷,蕴含无限生机,岂是那区区几里桃林所能比拟?那不过是影柯叛贼当日仓皇窃走的一截神木嫩枝!他们为迷惑我族追查,耗费邪法,将其强行催生、化形伪装成种子模样,实乃障眼之法!”
姜煦恍然,随即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原来如此!那……在这残骸上行仪,真能成功唤醒神木吗?毕竟……根基已损。”
“小友放心!”常妙信心满满,“神木虽看似枯败,然其根系深扎大地,核心处尚存一缕不灭生机!以此残骸为基行仪,虽效果或不及在本源之种上那般立竿见影、繁盛无双,但唤醒其生机,使其重获新生,重现于世,绝无问题!”她的话语充满笃定。
姜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求知又问道:“长老,神木玄妙,晚辈见您手中这根权杖,似乎也蕴藏着神木的灵性气息?是否意味着,凡是从神木本体上砍伐下来的枝干,纵然脱离了本体,只要条件合适,也……也拥有某种转生或重续生机的可能?”
此言一出,常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半分。她握着权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和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