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灵”之后,离开此地……
盘昭此言,甚是微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意味深长的涟漪。她不仅看穿了他们渴望离去的心思,其话语深处,更似隐隐点破了他们意图在“三仪”最终环节动些手脚的隐秘念头!那句“送离”的承诺,表面是交易,落在姜煦与裴涯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冰冷而精准的警告——你们的盘算,我知晓!
裴涯眉峰紧锁,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愕然,他看向姜煦。姜煦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盘昭消失的廊下阴影,眸色深沉如夜,缓缓道:
“看来……这位‘衍枝’大人,对这所谓神木的‘虔诚’,也并非如表面那般无懈可击啊。”他嘴角勾起一抹洞察的弧度,
“她既已窥破你我心思,却未曾点破,更未向常妙示警……这圣地深处,她与我们之间,怕还隔着另一重不为人知的……隐情。”
裴涯的眉头皱得更紧,那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上满是费解:“这丫头身上的谜团,比那神木的根须还盘根错节!入眼这么久,我仍是半点看不透她。”他语气带着惯常的直白与一丝烦躁,“常妙那老妖婆口口声声说是‘救’了她,可你瞧盘昭对常妙,何曾有半分真心感激?只怕……也是被什么把柄死死拿捏着,才不得不困在这位置上。” 他顿了顿,望着这被古老藤蔓与沉重宿命笼罩的寨堡,发出一声带着鄙夷与冷意的喟叹:
“啧,这鬼地方,当真吃人不吐骨头!京城里像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见个生人尚且含羞带怯,心思澄澈如溪水。你再看看她……心机深沉得像个活了几百年的老鬼!”
裴涯兀自感叹着这圣地对人心的扭曲与摧残,却未留意到身旁姜煦在他提及“京城里像她这般年纪的小丫头”时,眼中倏然闪过一道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幽光。姜煦意义不明地、近乎冷峭地瞥了裴涯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重新融入了身后那片灯火通明、却更显虚伪的宴饮喧嚣之中。留下裴涯一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宇间掠过一丝被那眼神刺中的莫名。
这日,姜煦与裴涯二人拜访了暂居祖青寨堡的盘统。盘统见这二位前来,颇感意外。宴席之上,他对言辞得体、气度不凡的姜煦印象颇佳,故而虽心下诧异,面上仍显重视,亲自安排了茶水待客。
三人落座,姜煦依礼寒暄:“盘统首领,久仰大名。前次宴上匆匆,未能深谈,实为憾事。”盘统客套回应后,开门见山:“二位贵客联袂而来,想必有要事相商?”
裴涯点点头,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开口问道:“我在‘归寂’试炼里头,遇到些……实在想不通的景象,跟姜煦商量过后,觉得还是得找您聊聊。”
盘统闻言,浓眉微蹙,直言道:“试炼秘境,玄奥莫测,老夫亦未亲历。解惑之事,恐需请教常妙大长老更为妥当。”裴涯听闻,心下暗忖,你不知最好,你知我才难办。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眼,暗自留意着盘统的神情,心中稍定。
裴涯摆摆手,并未回答盘统的提议,只是继续道:“试炼的要求是彻底损毁神木躯干,让它‘归寂’,才能获得新生。我照做了,可发现……枝干一劈就断,可那主根,却是异常的难断!”言至此,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盘统脸上,实则紧盯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根磐部敬奉神木之根,此乃其信仰核心!盘统果然被触动,神色一凝,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哦?难断?怎么个难断法?”裴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心中更有把握。
裴涯看盘统上钩,目光沉静,语速平缓:“世人都知道,神木参天,靠的是根深蒂固,能汲取大地之力,才能屹立不倒,枝繁叶茂。根基深厚,坚韧些是理所当然的。”他先肯定了盘统可能的认知,随即话锋一转,抛出关键,“但是,我劈砍的那棵神木,它的根部……不只是坚韧!它已经盘结扭曲,像一群巨蟒互相撕咬缠斗,死死绞在一起,根本分不开!更邪门的是,根须盘踞的地方,郁结着一股浓得化不开、像血一样的怨恨和死寂之气,死相重重!”他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坦荡地迎着盘统审视的目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亲眼所见、不容置疑的事实。
“怨恨郁结?死相丛生?!”盘统悚然一惊,身体猛地一震,不自觉地前倾更多,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甚至带上了惊惧。
裴涯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神木残躯内部,那些血红色的怨憎、恐惧、绝望……种种污秽心绪,在根部汇聚得最深最重。毁掉枝干,不过是表面消亡;这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根脉深处,才是所有秽恶累积的死结!这种情况,也是神木该有的样子吗?”他说完,微微收声。姜煦观察到盘统脸上血色褪去,面色难看,随即轻轻点了点桌面,裴涯了悟,不在多言。
盘统声音有些发紧,喃喃道:“草木以根为本,根壮才能叶茂,所以草木会尽力向周围伸展根系以求生机。神木若是以根作结,自我盘死……”言罢,盘统如遭雷击,面色瞬间变得极其肃穆凝重。他几次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裴涯,充满了最深的犹疑与审视:
这外乡人……所言是真是假?他身负“归葬”之责,与神木命运相连,似乎……并无诓骗我的理由?这念头一起,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强迫自己顺着裴涯的“事实”去思考:难道……难道神木真正的死因,并非外敌侵扰,亦非天时不济,竟是因这根基深处……盘结扭曲、秽气淤积,生生将自己困死、窒息而亡?!
这惊世骇俗的结论让他头皮发麻,几乎不敢深想!然而,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一个被他深埋心底多年的声音,如同幽灵般骤然响起——那是他的女儿盘昭,当年在磐根部议事厅中,顶着巨大压力,声嘶力竭的呼喊:
“阿爹!我们守的这块地,根脉早被堵死了!生气淤塞,再守下去,只会从芯子里烂透!要活命,就得动!就得变!”
当年磐根部内部暗流涌动,他只当盘昭是受了外道荼毒,竟要带着磐根步影柯部的后尘。如今想来……
紧接着,盘昭如今覆着白绫、静立祖青神殿、贵为“衍枝”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磐根部遵循祖训固守原地已逾百年,他当年曾言之凿凿,便是困死也绝不更易分毫。然而,部族凋敝日显,所护圣物光彩渐失,他虽坚信根固则稳,可眼前神木竟因根基盘结扭曲而自困至死的景象,无疑是对这种固执最无情的嘲讽!是啊,神木参天,除了主根的深稳,更需旁根连绵,探寻出路,汲取生机。而自己这百年困守,岂不正像斩断了所有旁根,只余孤零零一支主根在死地挣扎?
难道……难道真是我错了?!磐根部的困守,正如那盘结自缚、自取灭亡的神木之根?!
就在他心神摇撼、旧日信念濒临崩塌的边缘,姜煦清朗而平和的声音,如同甘霖般适时响起:“盘统首领所言甚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草木之根,纵遇磐石阻路,亦能寻隙蔓延,曲折求生,终拓一方天地。神木玄妙,蕴藏天地至理,其智慧远超我等凡俗想象。若因外力盘结便坐以待毙,岂非有违其生生不息、向死而生的本意?其中深意,或许……正需我等细究啊。”
姜煦的话语,只是顺着盘统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重复之时,他悄然拨动盘统的心绪之弦,为这最后的一笔再添助力。
盘统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他看看沉稳如山、话语凿凿的裴涯,再看看目光清澈、言语间充满自然哲思的姜煦,又想到已成“衍枝”、证明其“变革”之路并非无稽的女儿……
长久以来禁锢着他思维的那堵名为“祖训”的厚重石墙,在内外交攻之下,终于轰然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无数被压抑的、关于部族日渐衰微、族人暮气沉沉、生机日渐凋敝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目!
他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石室内静得落针可闻。裴涯端坐不动,心中却如明镜,知道火候已到。终于,盘统缓缓站起身,对着姜煦与裴涯,深深一揖,动作缓慢却异常郑重:
“二位……金玉良言,醍醐灌顶!盘统……拜谢点化之恩!”
礼毕,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言一句,豁然转身,走向门外,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急切与决绝,向侍从低吼:
“来人,速取笔墨!立刻传信磐根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