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马车停在巷尾,车帘随风轻晃,从马车内裹挟来一道声:“真在里面?”
“回小姐的话,咱们的人确认了一遍,跟您描述的男子大差不差。”
下一瞬,车门被推开。
洛须衣探出半个脑袋,“怎么没把他带出来?”
“这……”几个守卫面面相觑,苦恼地摇了下头:“小姐还是自个去看看吧。”
荷叶在一旁劝说道:“小姐,还是让下人去吧。”
这处虽僻静,却是上安城有名的酒楼之一,免不了会有人识得她的身份,引起不便。
听罢,洛须衣立即退回了马车。
不过一会,她又探出了身子,只这次,出来时换了个样子。头上多了一顶幂篱,压根看不出是何容貌。
洛须衣理着边沿的鲛纱,一边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径直朝着斜对面而去,快语道:“来都来了,总得去瞧个究竟。”
既然决定来找他,总得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才不虚此行。
丫鬟微愣,很快反应过来,后脚跟了上去。
二楼,一天子号雅间门前守着两个小厮。瞧见来人,自觉退在一旁,“小姐,人在里头。”他们一直守在门口,任凭一直苍蝇也飞不出去。
透过纱帘,隐约可见小厮手心掌箍的麻绳,洛须衣不禁揉了揉眉心:“退下吧,我认识他。”
她只让洛凌云帮她找人,想来他没告知下人实情。
看样子,这是把江寒当成了小贼。
小厮没有出声,顺从收起家伙,退至两边。
洛须衣轻声敲了三下门,屋内没有任何反应。
等了小会,她试着从外推开。木门没有落闩,“吱呀”一声,门轴转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洛须衣伸出手掌,轻轻捂住鼻子,慢慢抬眸朝屋内望去。
正对着房门,一张矮桌旁,斜躺着一个男子。
桌上放着一个酒坛,地面还零零碎碎躺着好几个,残留的酒水顺着瓶口,缓缓淌了出来。
洛须衣掀起纱帘,侧身朝荷叶和露珠吩咐了声:“你们就守在门外,再去找店家煮碗醒酒汤来。”
房门大敞开,她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才缓步走到了醉鬼的旁边。
指尖轻轻推了下他的另一边肩膀,嘴里小声唤了句:“江寒,醒醒?”
脸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因着伤重,原本泛白的脸色,反而多了分红润,半点不显突兀。
叫了几声,男子依旧没有反应。
洛须衣干脆取下幂篱,蹲在一边,安静地打量着他。
看着看着,她莫名笑出了声。
这人倒也会享受,还知道来上安城最好的酒楼,不会委屈着自己。
目光掠过他受伤的肩膀,洛须衣下意识伸出手,想察看一下他的伤势。想起男女有别,手臂停在半空,急忙将手缩了回去。
许是察觉到了女子身上特有的脂粉气味,他鼻头动了动,眉峰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少女姣好的面容倒映在眸底。
而因为酒劲上头,那双眼噙满了水雾。眼眶泛着红,像是哭过一样,眼珠一动不动,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她。
洛须衣定在原地,一时间呆住。
从第一眼,她便不得不承认,江寒生了一副好皮囊。
更别提现在,男子眼尾抹着一片绯红,眸中好似包裹着清潭。好像下一刻,便会涌出无数的水珠来。
他轻碰了下唇,小声喃喃道:“又是梦吗?”
因着刚刚苏醒,那声呢喃带着几分沙哑,低沉悦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委屈。
如立云端降落,心头空落了一瞬,骤然颤动。
洛须衣回过神,歪了下头,随着动作,发髻上的珠钗发出叮咛的清脆声响:“什么梦?”
燕江寒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最后逐渐停滞在半空。话音和发饰的叮咛戛然而止,眼底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诧:“你怎么会在这?”
洛须衣理了下裙摆,坐在矮桌一旁,懒散地敲了敲桌上的酒瓶:“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吗?想喝酒,让下人替你买来不就好了,何必专程出来一趟。”
很快,燕江寒清楚了她来此处的缘由,立即恢复了往日那般模样,懒懒勾起嘴角,讥笑了声:“丁大小姐怀疑我是骗子吧,拿了你的银钱便不告而别,所以气不过,上门来要个说法?”
“是挺气不过的。”洛须衣没正眼瞧他,指了指地上滚着的酒坛,“喝这么多,可尽兴了?”
说完,又指了下他的伤口:“你还受着伤不是吗?真想喝,痊愈后大可喝得痛快,何必急在这一时。”
燕江寒没应,单手举起酒坛,一口酒水入喉,又重重砸到桌面。
瓶子框框作响,酒水四处飞溅。
他抹掉嘴角的酒渍,迎上那道视线,毫不露怯地回视过去。像是要从那双眼中,找出一丝痕迹。
或许是因为撒谎而慌乱,或许是因为口不对心,而不自然。
洛须衣不明所以地对上他,疑惑地眨了下眼。
像一碗清水,什么颜色都没有。
燕江寒缓缓移开目光,突然自嘲般地嗤笑了声:“倒是有趣。”
他忘记了,她和他本就不同。
“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胡话?”洛须衣站起身子,朝门外望了眼:“等会把醒酒汤喝了,然后跟我回丁宅去。”
燕江寒反扣住酒坛,不再一头闷,开始拿起酒杯,小酌起来。听到这话,他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问道:“不想让我走?”
“废话。”
声音刚落下,洛须衣很快意识到了这话中的歧义。有些忸怩地别过头,特意将嗓音提高了些:“我既然答应了你,收留你至伤势痊愈,这段时间就不能对你放任不管。”
答应的事,总要有始有终。明明答应收留他,万一他流落在外,趁着伤重,被兄长寻了命,她如何过意得去?
“总之。”洛须衣认真道:“在你伤好之前,你就好好地待在丁宅。”
待其痊愈,应全的恩情已尽,她也没有必要再担心他的安危。
“明日,是我的生辰。”
燕江寒没有回答她,反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也是我生母的忌日。”
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除了浓郁的酒气,还有一股浅淡的沉香。
洛须衣轻扣着手心,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情绪。
门扉轻响,打破了异常的寂静,露珠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屋,“小姐,汤煮好了。”
洛须衣默默接过,示意丫鬟退下,将碗推到了他跟前。
她放缓了声线,扬起下颌示意:“喝了吧。”
燕江寒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继续喝着手中的酒。想起他刚才的话,洛须衣也不恼,耐心地又重复了遍:“喝了以后,送你回丁宅好吗?”
燕江寒终于抬眸,“那你呢?”
窗外天色渐渐变暗,洛凌云的人找了小半日,才在这处寻到他。这个时辰,洛须衣自然是要回府的:“我今日不去。”
“明日呢?”他不放弃,继续追问。
刚想否决,她犹豫了小会,言辞含糊:“明日让三娘为你做一桌饭菜,当作庆生吧。”
“不要。”他深深望向她,面容认真,一字一句道:“我要吃面。”
说着,他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严肃地补充道:“要亲手做的面。”
洛须衣无言地睨了他一眼,这人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幼稚。
“明日再说。”
见他喝完,洛须衣也不再多逗留,让人将他送了回去,自己乘坐马车回府。
分别之际,男子转过身,看了一眼另一辆马车。
倘若骗他,他日后定会一点点讨回来。
……
回府的马车上,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雅间两人说话的情形。
她靠在软枕上,闭着眼,拍了拍两颊。真是见了鬼,怎么就没拒绝这厮无理的要求呢!
一路上下了马车,洛须衣神色不宁,整个人游离在外。
荷叶搀扶上她的手臂,关切道:“小姐,您在想什么?”
虽没有明面上答应,但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那句话。
吃面,要吃亲手做的面。
可是,谁亲手做的,他也没有说清楚。
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双眼茫然地盯着房梁。
许久,她坐起身,向外间唤了声:“荷叶。”
露珠去了房间休息,现在守夜的是荷叶,听到喊声,她立即进了屋:“小姐,怎么了?”
“明日一早,你去备点面粉,带去三娘那。”
她本可以不搭理他的要求,却在想起阿娘的时候,心软了几分。母亲在她三岁时病逝,记忆中女人的模样早已模糊。
但每年她的生辰,洛凌云从来不会缺席。纵使再忙,在当天,他也会为她亲手做上一碗面。
这样的日子,对于平常人来说很是普通,但对于洛须衣来说,弥足珍贵。
某种程度上,江寒也算和她同病相怜。
她默默叹了口气,怎么觉着,自己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呢?
即便如此,次日一早,洛府的马车还是停在了丁宅门口。
小厨房中忙活得热火朝天。
洛须衣没告诉三娘今日是什么日子,只让她早膳亲自下厨做一碗汤面。
母亲死在生辰那日,无论是谁,想必都对这个日子心有余悸。
院内雾气刚刚散去,燕江寒推开窗,侧身倚在窗边,目光淡淡地撇向炊烟一角。
不多时,门外轻轻响起了敲门声。
他放下窗棂,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轻轻打开房门:“三娘?”
妇人端着承盘,上面放着一碗汤面。
她不爱吃面食,今早洛须衣特意派人送了面粉来,让她下厨做碗面。
虽没有直言,但人经历得多了,吃的盐都要多上三分。
三娘心里有数,却没有明说:“江公子,小姐说你的伤势需要静养,饮食不宜太过油腻,需得换着花样。今天的早膳老奴专程做了一碗汤面,你尝尝味道如何。”
“三娘亲手做的?”
妇人点头。
燕江寒垂下眼,慢慢从她手中接过,状似惊喜般,道了声谢:“多谢三娘,待我梳洗过后,便尝尝。”
三娘应声,很有规矩地退下:“公子待会吃完,唤来下人收走碗筷便是,切勿拘束。”
房门被轻轻阖上,燕江寒落座在桌边,漠然地掠过那碗面,汤汁冒着缕缕热雾,“真是听话。”
但是,话只听一半。
“缙言。”
房梁上跃下一个人影,男子低声:“王爷有何事吩咐?”
“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