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所点燃的薪火,不仅照亮了匠户们的希望,更驱动着革新的车轮,在市场的严苛检验中隆隆前行,碾过质疑与守旧的尘埃。
设计团队呕心沥血的首批新品样品——海浪纹贝雕书签(以流畅线条捕捉浪涌瞬间)、抽象海鸥螺钿胸针(几何构型展现飞翔神韵)、简笔帆船贝壳镶嵌首饰盒(极简风格勾勒扬帆远航)、海浪纹贝母杯垫(天然晕彩模拟波光粼粼),终于结束了紧锣密鼓的小批量制作。它们如同初生的星辰,被郑重地摆上了苏家工坊门市最显眼的位置。同时,也成功打入海州城口碑卓著、客流如织的杂货铺“玲珑阁”与“百宝斋”,开启了试售的篇章。
市场的反响之热烈,犹如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燎原,远超所有人的预期。
玲珑阁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亲自迎到苏弦序面前:“苏大人!您这书签和杯垫,可真是神了!价儿亲民(书签几十文,杯垫百文左右),模样又新巧别致!读书人爱不释手,小娘子们更是挪不开眼!这才三天,头一批货就快见底了!好些客人催着问,还有没有新花样呢?”
百宝斋的伙计也忙不迭地补充,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那螺钿胸针更是抢手!货刚上架,几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派了贴身丫鬟来,眨眼功夫就抢光了!还问能不能定制别的海鸟样式,点名要海燕、信天翁!”
订单如同被春风吹起的柳絮,又似被潮汐推涌的浪花,纷纷扬扬、连绵不绝地飞向苏家工坊和新成立的设计团队。那些原本对革新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老匠人们,看着眼前真金白银的订单,听着坊间茶余饭后热烈的讨论,心中的疑虑如同冬日的坚冰,在事实的暖阳下渐渐消融,被一种久违的兴奋和干劲所取代。阿青带着几个年轻的匠人日夜赶工,汗水浸湿了衣衫,脸上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被认可的成就感,眼神亮得惊人。
材料研发坊也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捷报!经历了无数次窑温的摸索、配比的调整、烧制时间的反复试验,甚至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和失败的灰烬,一种掺入约15%细贝壳粉的独特瓷胎,终于成功浴火而出!开窑的瞬间,所有参与研发的匠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凝固——
胎体细腻温润得不可思议,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介于象牙与月白之间的柔和光泽,触手生温,仿佛蕴藏着海洋的生命力。轻轻敲击,其声清越悠扬,如磬如玉,更难得的是,其韧性似乎比普通白瓷更胜一筹,不易碎裂。苏弦序捧着一只试制的“海玉瓷”茶盏,指腹感受着那温润如玉、坚韧似海的质感,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好!就叫它‘海玉瓷’!取其温润如玉之德,坚韧似海之志!”
与此同时,天然染色试验也取得了可喜的突破:茜草根熬煮出柔和的粉橘,如同朝霞初染;苏木浸染出深沉的枣红,似陈年佳酿;栀子果萃取出明亮的鹅黄,如雏鸟新羽。虽然色彩的饱和度远不及现代化工染料那般浓烈逼人,但其天然的质感、微妙的渐变层次,与贝壳本身温润内敛的珠光相得益彰,呈现出一种古朴雅致、独一无二、带着生命温度的风韵。染色的贝壳片被精心镶嵌在小首饰盒的盖面和试制的小屏风上,焕发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光彩,别具一格。
这一天,楼夫人派了心腹孙嬷嬷,捧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紫檀木匣,送到了苏弦序的房中。匣子开启,里面并非滋补养身的珍品,而是几张泛黄的、纸张边缘甚至有些脆裂的“宫廷秘传”助孕药方。孙嬷嬷垂着眼,语气恭顺得近乎谦卑,言辞恳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掏心掏肺的“为你们好”:
“夫人说,知道贝鉴官您公务繁忙,殚精竭虑为海州操劳。但子嗣传承亦是人生大事,更是家族根本,万不可耽误了。这些方子,可都是极好的宝贝,据说从太医院流出的,万金难求。夫人让少夫人您务必按方调理身子,莫要仗着年轻体健就疏忽了根本...若有什么药材难寻,您尽管开口,府里库房有的,或是需要去外头采买的,都由老奴亲自去办,绝不假手他人。”
话语温柔似水,却像浸了冰水的钢针,一下下,精准而残忍地扎在苏弦序的心上。那“疏忽了根本”几个字,更是带着无声的指责,沉甸甸地压下来。
苏弦序看着那几张方子,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这哪里是关怀?这是无休止的提醒、是步步紧逼的胁迫、是无声却尖锐的指责!她强压着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屈辱,指尖冰凉,面上却维持着最后的平静,淡淡道:“有劳嬷嬷费心跑一趟,代我谢过母亲挂念。方子...我收下了。”
孙嬷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躬身退下。门关上的瞬间,苏弦序拿起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走到炭盆边,看也不看,直接丢了进去。橘红的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所谓的“好意”,将它们化作飞灰,只留下一股更加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也烙印在她的心头。
更阴险的攻击,猝不及防地发生在楼默之接待外商的公开场合。
花厅内,气氛原本融洽和谐。楼默之正与几位前来洽谈贝雕外销事宜的波斯商人及其本地通译寒暄,宾主言笑晏晏。他从容展示着新出炉、温润如玉的“海玉瓷”茶具样品,晶莹剔透的瓷胎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赢得一片赞叹。席间,一名唤作钱通的通译(此人私下与守旧匠户过从甚密,又收了崔夫人身边心腹的重金好处),趁着酒酣耳热之际,用波斯语对着身边一位颇有威望的波斯商人穆罕默德老爷低声嘀咕:
“尊敬的穆罕默德老爷,您看这位美丽的贝鉴官夫人,如此聪慧能干,才华横溢,真是令人钦佩...不过,唉,听说在这海州地界,女子若不能为夫君诞育继承人,再大的本事也...终究是残缺不全,难以立足啊……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奇女子...”
那位被称作穆罕默德的波斯商人闻言一愣,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其尴尬的神色,目光闪烁,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怜悯和困惑看向主位的楼默之。
楼默之原本温和带笑的脸,在捕捉到那句波斯语时,如同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瞬间冰封!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意自他周身轰然爆发,整个花厅的温度仿佛骤降!他缓缓放下手中把玩的青玉酒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却如同惊雷般令人心悸的一声轻响。
他倏然抬眸,目光如利剑,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猛地射向那个一脸谄媚、正等着看好戏的钱通!那目光中蕴含的森然杀意与滔天怒火,让钱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鸭子,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液四溅。
“钱通。”楼默之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瞬间死寂的花厅,带着一种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本官府中内务,何时轮到你这等腌臜宵小之辈置喙?更遑论,你竟敢在公堂之上,以夷语妄议朝廷命官?!”
他微微前倾身体,如同即将扑击的猛虎,目光缓缓扫过脸色煞白如纸的钱通,以及旁边几位同样惊疑不定、噤若寒蝉的本地陪客商人,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雹砸落地面,清晰无比,带着千钧之力:
“夫人苏氏,乃陛下钦封贝鉴官!督办御贡,功在社稷;肃清市舶积弊,揪出蠹虫赵德坤,利在海州万民!其振兴匠业,惠泽苍生,尔等今日所见之‘海玉瓷’,便是其巧思慧眼所创!此等功绩,彪炳海州,岂容尔等市井鼠辈,以龌龊流言玷污分毫?!”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如雷霆炸响,震得杯盏嗡嗡作响:“再让本官听到任何妄议夫人之言,不论出自何人之口,是何居心,”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刮过钱通和在座每一个本地商人的脸,“定以诽谤朝廷命官之罪,严惩不贷!绝不姑息!来人!”
两名如狼似虎、早已按捺不住的衙役应声而入,铁链哗啦作响。
“将此獠拿下!”楼默之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掌嘴二十,革除通译之职,永不录用!给本官丢出去!”
命令下达,冷酷无情。
钱通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哭爹喊娘地求饶,却被衙役毫不留情地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很快,门外便传来响亮刺耳的掌掴声和凄厉的惨嚎,如同背景音,衬得花厅内更加死寂。
楼默之转向几位面露惊骇之色的波斯商人,重新端起酒杯,脸上寒意稍敛,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气度,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让诸位见笑了。海州贝雕之美,海玉瓷之润,远胜于市井小人之恶毒揣测。些许杂音,无损我海州诚意。请。”
一场精心策划、意图羞辱苏汐痕、打击楼默之威信的风波,被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强势而冷酷地镇压下去。然而,那无形的针,早已刺入人心。
是夜,万籁俱寂。苏弦序独坐小院凉亭。白日里钱通那充满恶意的波斯语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嘶嘶声在耳边回响;楼夫人送来的药方虽已成灰,但那无形的枷锁和沉甸甸的“无后”标签,却如同两块巨石,死死压在心头。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她倍感烦闷孤寂。月色清冷如霜,洒在池中摇曳的荷影上,更添几分萧索。她望着那破碎又重圆的月影,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物化的屈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作为苏汐痕,那根植于血脉深处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训诫,让她本能地感到惶恐与自责。然而,这份愧疚之下,却悄然滋生着另一种更隐秘、更让她心尖发颤的情绪——她并非不愿为楼默之孕育子嗣!她对楼默之,早已不是最初冰冷的交易关系。每当夜深人静,忆起他宽阔坚实的怀抱,忆起他深邃眼眸中偶尔流露的柔和光芒,忆起那落在额心的、珍重如誓的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便会悄然漫过心田。她渴望与他有更深的羁绊,向往能拥有一个融合了两人骨血的孩子。这份悸动,是源自“苏汐痕”这个身份对丈夫的爱慕与依恋。
可婆婆步步紧逼的药方和外界刻薄的流言,却将这份本应充满期待与爱意的事情,扭曲成了冰冷的任务、沉重的负担,甚至是对她价值的唯一评判!这让作为苏弦序的她痛苦不堪。这种被剥夺自主权、被强行套入“生育机器”角色的认知,带来的屈辱、愤怒和深沉的悲哀,比外界的攻击更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她爱他,也想拥有与他的未来,但绝不是以牺牲自我、沦为工具的方式!更何况,她不仅是苏汐痕,她还是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苏弦序,也许哪一天她就可以回去了呢?
就在这心绪翻腾、孤寂寒凉之际,一件带着熟悉体温和冷冽松香气息的玄色披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头。那突如其来的暖意和熟悉的气息,让苏弦序微微一颤。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此刻,这无声的靠近,竟让她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脆弱。
楼默之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将一盅温热的安神茶推到她手边。两人沉默着,只有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和池水轻拍岸边的微响,在夜色中流淌。
良久,苏弦序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深藏的委屈,打破了沉寂:“母亲今日又送来了药方,我……” 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力,仿佛那几张纸有千斤重。
话未说完,便被楼默之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荆棘、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子嗣,轮不到他人置喙,更无需靠那些来历不明的药石强求。”
他侧过头,在清冷的月色下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疲惫却依旧清丽难掩的侧脸。深邃的眼眸中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温柔与一种磐石般的力量:“汐痕,”他唤着她的名字,不再是生疏的“夫人”或“苏氏”,而是她灵魂深处的印记,“外间风雨刀剑,自有我挡。你只需,做你想做、能做的。” 他微微停顿,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进她带着水汽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
这句简单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又似最温暖的港湾,瞬间穿透了苏弦序心中所有翻腾的不安、委屈、愤怒和那沉重的身份撕裂感。一股暖流猛地冲上眼眶。她转过头,对上他坚定而温柔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质疑,没有物化,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守护。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眼底氤氲的水光和一句带着颤音、却无比依赖的轻喃:“嗯。”
凉亭内,月光如水,披风温暖,驱散了夜的寒凉。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轻轻覆上她放在冰凉石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却重逾千钧的承诺与依靠。这一刻,身份的挣扎暂时退去,她是苏汐痕,也是苏弦序,是一个被坚定选择和维护的存在。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