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座沉寂多年的废弃官仓,在精心修葺后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剥落的墙皮被崭新的白灰覆盖,残破的瓦顶换成了整齐的黛瓦,朱漆大门厚重庄严。门楣之上,一块乌木金字的匾额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海州工艺传习所”。五个大字,笔力遒劲,锋芒内敛,却又透着一股开天辟地的磅礴气势,正是楼默之亲笔所书。这不仅是题字,更是官家意志的背书,是海州匠业新生的宣言。
开所吉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传习所门前那片开阔的空地,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填满。州衙官员身着整齐的官袍,神情肃穆;本地士绅名流锦衣华服,面带矜持的微笑;各大工坊主或期待或审视,目光复杂;更多的则是闻讯赶来的匠户代表,他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脸上刻着风霜,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希冀之光。更有许多纯粹来看热闹的百姓,扶老携幼,踮着脚尖,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喧天的锣鼓敲得人心激荡,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庄重的喜庆与热烈的期待。
吉时已至。
苏弦序作为首任“山长”(首席教习),在万众瞩目中,缓步登上临时搭建的礼台。她身着一身特制的贝鉴官服——月白色锦缎为底,衣襟、袖口与下摆处,以深蓝近墨的丝线精心绣制着连绵的海浪纹路与形态各异的贝壳图案,针脚细密,在阳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这身装束,既彰显了官身的威仪,又暗含了她匠魂的根源,更衬得她身姿如修竹般挺拔,气度从容如深海。
她站定,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由期待、好奇、审视、乃至几丝顽固的怀疑交织而成的面孔之海。清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黄铜传声筒,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诸位海州乡亲父老,诸位同僚匠友!今日——”她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新纪元的铿锵,“海州工艺传习所,于此落成开所!”
话音未落,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如同海潮拍岸,经久不息!
待掌声稍歇,她的声音转为深沉,如同讲述一部厚重的史诗:“贝雕之艺,非一家一姓之私产,非锁于深阁仅供赏玩的死物!它是我海州先民,于惊涛骇浪、渔舟唱晚之间,采撷沧海遗珠,以血肉之躯承载、以智慧心血凝结的——活的瑰宝!是千锤百炼、薪火相传的——匠心之魂!它流淌在我等血脉之中,铭刻于海州城的脊骨之上!”
台下,不少鬓发斑白的老匠人,听着这直抵肺腑的话语,浑浊的眼眶瞬间湿润,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衣角,激动得微微颤抖。
“然,”苏弦序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带着破旧立新的锐气,“时代洪流奔涌向前!技艺若固步自封,墨守陈规,纵是明珠亦会蒙尘,终被遗忘于故纸堆中!传习所之设,不为守成,而为拓新!旨在广开艺门,薪火相传!打破门户之见的藩篱!摒弃陈规旧习的枷锁!”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而充满力量,如同海风鼓荡起风帆,“无论男女,不分贫富!凡心怀赤诚,有志于此道,心性纯良者,皆可踏入此门,修习传承!”
“好——!” 此言一出,台下寒门子弟聚集的区域和特意开辟的女眷席位,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喝彩!许多穿着补丁衣裳的少年和素面朝天的少女,激动得面颊通红,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吾辈匠人!”苏弦序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直冲云霄,“当承古法之精髓,汲天地之灵秀,更要开时代之新意!让海州贝雕,走出深闺高阁,飞入寻常巷陌,妆点万家灯火!让这凝聚了沧海魂魄的明珠,焕发新生光彩,照耀四海之滨!”
激情澎湃的演讲,如同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彻底点燃了全场!掌声、欢呼声、叫好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久久回荡在城西上空。这一刻,新生的传习所,成为了无数颗匠心的灯塔,照亮了迷茫的前路。
楼默之端坐于主礼台中央,身着玄色暗纹锦袍,面容沉静,威仪自成。然而,他深邃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始终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挥斥方遒的身影。她举手投足间的自信从容,阐述理念时的坚定执着,眼中对技艺传承近乎虔诚的热忱和对未来蓝图炽热的期许,都像最强烈的磁石,牢牢吸附着他的心神。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强烈自豪、深切激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情绪,在他胸中如海潮般澎湃汹涌。他随后起身致辞,代表州衙宣告对传习所毫无保留的支持,并当场宣布了减免学徒税赋、设立“海州巧匠”官方认证及年例奖励等具体政策。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官方的分量,掷地有声。而他的目光,在扫视全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回苏弦序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骄傲。
仪式结束后,楼默之在苏弦序的陪同下,步入传习所内部,进行首次视察。
宽敞明亮的基础理论课堂内,阳光透过高窗洒落。一面巨大的墙壁上,悬挂着苏弦序耗费心血、亲自绘制的巨幅《海贝图鉴》挂图。图上,数十种形态各异的贝壳栩栩如生,线条精准,色彩逼真,旁边配以详尽的文字说明其名称、产地、硬度、纹理、光泽特性、加工要点等。苏弦序手持一根细长的乌木教鞭,立于图前,声音清晰而富有条理地为台下几十名年龄参差、却同样眼神专注的学徒讲解:
“……辨识贝材,乃我辈匠人安身立命之根本!犹如庖丁解牛,必先识其筋骨纹理!看这砗磲,”教鞭指向图中一枚厚重圆润的巨贝,“体量庞大,质地温润坚实,色泽如玉,乃是制作大型主体、承重部件的上佳之选!再看这珍珠母贝,”教鞭移向一片薄如蝉翼、晕彩流光的贝片,“其薄如纸,其光如虹,变幻莫测,正是镶嵌光影、营造梦幻效果的不二法门!而这马蹄螺,”教鞭又点向一枚螺旋纹路清晰天然的螺壳,“其纹理天成,巧夺天工,稍加打磨,便是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无需过多雕琢……”
学徒们听得如痴如醉,有的埋首奋笔疾书,有的对着挂图指指点点,低声交流,眼中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渴望。
转入实操工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锉刀摩擦贝壳的沙沙声、以及石轮打磨的低沉嗡鸣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匠作交响曲。苏弦序步履轻盈地穿行在一排排工作台间。她在一个神情紧张、握锉刀的手微微颤抖的年轻学徒身边停下脚步。没有斥责,她只是自然地俯身,伸出自己那只曾握过冰冷匕首、也绘过惊世蓝图的手,轻轻覆在少年粗糙的手背上。
“心要静,手要稳,腕随心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莫要对抗它。看这贝壳的天然纹理走向,像不像海浪的律动?顺着它,感受它,引导它……”她带着少年的手,在贝壳表面轻轻移动锉刀,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这样下刀,力道均匀,既能省力,又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这天地赋予的天然之美……”
少年在她温和而精准的引导下,僵硬的手臂渐渐放松,眼神中的慌乱被专注和领悟的兴奋取代,手中的锉刀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一处相对安静、光线柔和的教室,门楣上挂着“巧饰工坊”的木牌。这里是专门为女学徒开辟的“女红与贝饰”班。几名年轻女孩围坐在铺着素色棉布的长桌前,桌上散落着切割精巧的彩色螺钿片、细如发丝的银线、素雅的银簪托和精巧的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鱼鳔胶和贝壳的微腥气息。苏弦序的到来让女孩们有些拘谨地站起身。
“都坐,继续做。”她微笑着示意,随手拿起一枚水滴形的粉色螺钿片,对着窗外的光线轻轻转动。刹那间,螺钿内部仿佛蕴藏着一个微缩的瑰丽世界,变幻的虹彩如烟霞流淌,引得女孩们发出一片低低的、充满惊叹的抽气声。
“找准它的‘心’,找到最能展现这虹彩的角度。”苏弦序走到一个名叫小莲、手指纤细却略显笨拙的女孩身边,拿起特制的、粘性极强的鱼鳔胶笔,“胶要少,点要准,指尖要稳,像这样……”她几乎是手把手地引导着小莲,将那枚梦幻的螺钿片精准地、牢固地镶嵌在银簪托上预设的凹槽内。
“对,就是这样!稳住呼吸……”女孩们屏息凝神,眼神紧紧追随着苏弦序的动作和自己的指尖。当小莲手中那枚镶嵌着虹彩螺钿的素银发簪终于成型,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芒时,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兴奋与成就感点亮了所有女孩的眼睛,也点亮了整个教室。楼默之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在窗外廊下,透过雕花木格,凝视着教室内那个在年轻学徒中耐心穿梭、指导的身影。此刻的苏弦序,褪去了官袍的威仪,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属于传道授业解惑者的温润光辉,如同深海孕育的明珠,内敛而夺目。
视察接近尾声,两人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传习所深处一间相对僻静的成品陈列室。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上好檀木清香与贝壳特有微咸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室内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而均匀。错落有致的博古架与展台,采用深浅不一的原木打造,泛着温润的光泽。这里陈列的,既有苏家珍藏数代、工艺登峰造极的螺钿重器,散发着历史的厚重与华贵;也有几件贡品级的贝雕,无声诉说着皇家的尊崇;但更多的,则是传习所成立后,苏弦序的设计团队和最早一批学徒们精心制作的习作样品——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与探索的痕迹。
楼默之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展品间缓缓移动,带着审视与欣赏。忽然,他的脚步在一处靠墙的独立展台前停驻。展台中央,一枚胸针在柔和光线下静静绽放着光华。它的造型极致简约,摒弃了一切繁复——仅仅以一片打磨得薄如蝉翼的珍珠母贝为底,用最精炼、最灵动的线条镂刻而出:几道充满张力的弧线,完美捕捉了海浪奔涌的磅礴动势;一道向上飞扬的锐利斜线,则精准勾勒出海鸥振翅欲飞、刺破苍穹的自由与力量!没有多余的镶嵌,没有宝石的点缀,纯粹依靠贝壳本身的天然虹彩和光影变化,以及那神来之笔的线条,便将沧海的雄浑壮阔与生命的自由不羁,浓缩于方寸之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枚胸针。指尖传来珍珠母贝特有的温润微凉质感,摩挲着那流畅得不可思议的线条与精妙绝伦的弧度。低沉而由衷的赞叹,如同被这简约之美触动心弦后自然流泻的音符,在他喉间轻轻响起:
“化沧海之雄浑,为方寸之灵秀。凝天地之气象,于须臾之流光。夫人巧思,当世……无双。”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激赏。
苏弦序闻声,从另一侧的展架旁抬起头。她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入楼默之凝视着她的眼眸之中。那目光不再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审视,也非仅仅是合作伙伴间理性的认可,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男人对心仪女子惊世才华的深深倾慕与折服!深邃的眼底仿佛燃着两簇被这艺术之美点燃的幽焰,专注而灼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陈列室里只剩下贝壳在光影中无声流转的微芒,和他们彼此间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带着某种韵律的呼吸声。两人距离很近,近得苏弦序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眼睫,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松木冷香,此刻竟奇异地混合着一丝阳光晒过的暖意。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引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滋生、蔓延、拉扯着,心跳的鼓点在这极致的静谧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地敲击着彼此的耳膜。
在这满室凝聚着千年海洋魂魄、匠人智慧与新生希望的贝壳见证下,在柔和光影交织流淌的静谧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楼默之深深地凝视着她清澈眼底那一丝因他的注视而泛起的涟漪,缓缓地、近乎虔诚地低下了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茧而出的郑重与渴望。
一个克制到极点、却又饱含着浓烈情意的吻,如同晨曦中第一只停驻在带着露珠花瓣上的蝴蝶,轻盈而珍重地,轻轻落在了苏弦序光洁微凉的额心。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传来,带着他唇瓣独有的干燥与力度,以及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膜拜的珍视。苏弦序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一僵,仿佛被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随即,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从被触碰的额心轰然炸开,如同决堤的春潮,迅速奔涌至全身每一个角落!心跳骤然失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如同受惊的蝶翼,最终缓缓地、顺从地阖上了眼帘,任由那灭顶的悸动与陌生的、令人晕眩的甜蜜感觉将自己彻底淹没、沉溺。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唯有这满室的贝光,无声地折射着、封印着这隐秘而汹涌的情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