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乱葬岗的惊魂一夜,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楼默之与苏弦序之间,烙下了无法分割的印记,混杂着血、恐惧、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破土而生的牵绊。
楼府内,灯火彻夜未熄。医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为苏弦序清洗、缝合、上药。那狰狞的伤口让见惯血腥的老医官都倒抽凉气。剧痛即使在昏迷中也让她紧蹙眉头,冷汗浸透了中衣。楼默之就守在床边,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煞神,玄衣上沾染的她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房间内的仆妇丫鬟几乎窒息。他的目光沉沉锁在她苍白脆弱的脸上,那伤口仿佛也刻在了他心上,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他的神经。
苏父受了极大惊吓,精神更加萎靡恍惚,被妥善安置在僻静别院,由心腹和医官精心看护。
苏弦序从昏沉剧痛中挣扎着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小臂传来的钻心疼痛让她瞬间清醒,昨夜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破庙、蒙面人、冰冷的刀、自己决绝划下的伤口、喷涌的热血......以及最后那个坚实滚烫的怀抱、急促的心跳、和那句霸道的"锁在身边"......
"醒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疲惫。
苏弦序侧过头,正对上楼默之深邃的眼眸。那双总是淬着寒冰的深潭,此刻布满了血丝,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未散的余怒、深切的担忧、一丝后怕,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浓烈得让她心悸的暗流。他就坐在床边不远的椅子上,姿势有些僵硬,似乎就这样守了许久。
"爹......"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苏伯父无碍,用了安神汤,刚睡下。"楼默之立刻道,起身走到床边,动作略显生疏地端起旁边小炉上温着的药碗,用银勺轻轻搅动,舀起一勺,仔细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先把药喝了。"
这过于亲密的举动让苏弦序睫羽微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不自在。她微微偏头想示意自己来,却瞬间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拧起。
"别动。"楼默之语气强硬,不容置喙,勺子稳稳地停在唇边,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苏弦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不容置疑神情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下颌紧绷的线条,最终顺从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咽下那极苦的药汁。药味苦涩难当,但被他这样小心地喂着,心底却莫名滋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流,奇异地冲淡了伤口的剧痛和昨夜残留的惊悸。
一碗药见底,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掺杂着尴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昨夜......"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楼默之看着她,示意她先说。
"谢谢你......及时赶到。"苏弦序低声道,声音依旧虚弱,却真心实意。若非他神兵天降,她和父亲此刻已是乱葬岗的孤魂野鬼。
楼默之眸色深沉,像是压抑着汹涌的暗流:"是我疏忽,让你涉险。"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又像是警告,"汐痕,记住我的话,没有下次。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苏弦序心头猛地一颤,轻轻"嗯"了一声。这种近乎霸道的保护宣言,让她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随从在门外低声禀报,难掩兴奋:"大人!海珍阁的那个老账房抓到了!在他乡下老宅灶膛的夹层里,搜出了这个!"
随从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
楼默之精神一振,接过木匣。挥退随从,他迅速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期、货物代号、数量、价值(真实与报关的巨差),以及......一串串由极其微小的、奇特的贝壳纹样组成的符号!如同天书!
"走私账目!"楼默之眼中寒光爆射,但随即剑眉紧锁,"这密码......"
"给我看看!"苏弦序忍着痛撑起身子。
楼默之犹豫一瞬,将册子递到她面前。
苏弦序凝神细看那些贝壳密码纹样。螺旋纹、波浪纹、同心圆纹......组合方式古怪却隐隐透着规律。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苏汐痕的记忆碎片被剧烈触动,骤然清晰!
"这是......贝雕暗记!"她失声惊呼,"是匠人用来在贵重作品上留记,或者记录秘方配比的特殊符号!外人绝难看懂!"
"你能破译?"楼默之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我试试!"苏弦序顾不上手臂剧痛,让楼默之拿来纸笔。她凭借苏汐痕深藏的记忆和自己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努力回忆着父亲醉酒后曾零星提过的对应规则,尝试将那些贝壳密码纹样与册子上的日期、货物代号进行对应转换......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烛火噼啪,映照着苏弦序苍白专注的侧脸和额角的细汗,也映照着楼默之凝视着她的、深沉如海的目光。她时而蹙眉疾书,时而闭目思索。楼默之便默默挑亮灯芯,在她需要时递上温水,动作自然而无声。一种历经生死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默契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苏弦序长吁一口气,放下了笔,将一张写满译文的纸推到楼默之面前。
"成了!"她声音带着极度疲惫的沙哑,却熠熠生辉,"你看!详细记录了每一次走私珍品的真实数量、价值、逃税金额,还有......分赃记录!接收赃款的人,代号'礁石'!而且......"她指尖点着其中一条,"有提到'礁石'通过市舶司内部渠道,为他们提供'免检'通行牌!还有几条记录,'礁石'要求将特定批次的'杂色砗磲'延迟两日查验,理由是'天气不佳',而这两天,恰好是赵德坤副提举签署的延迟查验指令!"
楼默之看着译文,目光落在分赃记录上那个刺眼的名字代号上,再结合"免检通行牌"的线索和延迟查验的精准对应,答案呼之欲出!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好一个'礁石'!果然是你!市舶司副提举------赵德坤!"
铁证如山!保护伞终于彻底暴露!
楼默之霍然起身,玄衣无风自动,周身杀气凛冽如严冬:"传令!即刻点齐人马,包围赵德坤府邸!捉拿赵德坤及其所有心腹!搜查府邸,寻找'免检'牌及所有往来凭证!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雷霆之怒,即将降临!
然而,就在楼默之杀气腾腾准备离开之际,苏弦序看着译文上那些涉及为走私链条提供造假贝壳原料的众多小作坊、以及被赵德坤胁迫参与"免检"的低阶吏员名单,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楼默之!"她急声唤住他。
楼默之脚步一顿,回头。
苏弦序挣扎着下床,不顾手臂剧痛,快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带着恳切与急迫:"赵德坤罪该万死!但这份名单上,很多人只是被胁迫利用的小角色,甚至毫不知情!那些小作坊的匠人,可能只为了一口饭吃!能不能......只惩首恶?不要株连太广?一旦大开杀戒,牵连无数无辜,海州匠户人心惶惶,市舶司瘫痪,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吧?"
楼默之此刻怒火焚心,只想将涉案者连根拔起,以儆效尤。他冷声道:"法不容情!参与走私,便是同罪!岂能因小失大,纵容姑息?妇人之仁!"
"法不容情,但法亦容理!"苏弦序毫不退缩,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水至清则无鱼!你要肃清吏治,更要安定人心!不分青红皂白地株连,只会让真正的恶首偷笑,让无辜者怨恨!楼默之,你想做海州的青天,还是做人人畏惧的修罗?!"
"修罗?"楼默之眼神一厉,怒火更炽。他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质问!
"对!修罗!"苏弦序也被他的固执激起了怒火,连日来的压力、手臂的疼痛、对无辜者的担忧瞬间爆发!她猛地抓起桌案上一个空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惊心!瓷片四溅!
"楼默之!"苏弦序指着满地碎片,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失望、愤怒和决不退让的倔强,"你看清楚!吏治如这满屋碎片,你要做的不是把它们碾得更碎!是把真正的大片捡出来!那些粉末尘埃(被胁迫者),扫掉便是!赶尽杀绝,只会让这屋子(海州)永远无法收拾!别让愤怒蒙蔽了你的眼睛,别让自己变成你最初最厌恶的那种人!"
吼完这一通,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摇晃,手臂的伤口因用力而渗出血丝,染红了绷带。
满室死寂。只有瓷片碎裂的回音和苏弦序急促的喘息声。
楼默之站在原地,玄衣如墨,脸色铁青。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又看向眼前这个因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脊梁与他据理力争的女子。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凿在他被怒火充斥的心头。
"修罗......"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翻涌着剧烈的风暴。是继续贯彻铁血手段,还是......采纳她这看似妇人之仁、实则直指核心的谏言?
时间仿佛凝固。良久,楼默之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狂暴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走到苏弦序面前,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渗血的伤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妥协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省:
"好......依你所言。罪首赵德坤及其核心党羽,严惩不贷。名单上其余人等......逐一甄别,胁从者,视情节轻重,或革职,或罚俸,或戴罪立功。涉案匠户作坊,只惩主事者,余者......不予追究。"
楼默之刚松口,随从便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快步进来,信封角落印着一个极简的 “楼” 字纹 —— 是京中家信。他拆开,指尖划过信纸,眉头微蹙又迅速舒展。
“大人,可是京中传来消息?” 随从低声问。
“没什么。” 楼默之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只是父亲来信,说工部那边有老臣对‘贝鉴官干预市舶司’颇有微词,让我行事收敛些,别授人以柄。”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不过父亲也说了,赵德坤牵涉太子少师一系,若查得实据,他在朝堂上会帮我压下弹劾。”
苏弦序闻言一怔 —— 她此前只知楼默之是门阀嫡子,却不知其父亲竟在京中有如此分量,连工部老臣的意见都能制衡。而楼默之那句 “不过”,更透着父子间 “稳健与激进” 的微妙分歧。
楼默之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乎背负了更深的思虑。那句"别成修罗",如同警钟,在他心头长鸣。
苏弦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脱力地靠在桌边,看着满地碎片,又看看自己染血的绷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场关于"法理"与"情理"的激烈碰撞,她赢了。但赢得并不轻松。楼默之最后的妥协,让她看到了这个冷硬男人内心深处,并非只有冰冷的权谋和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