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工坊被雷霆查封,如同巨石砸入幽潭,在海州官商两界掀起滔天巨浪。恐慌与愤恨在暗处疯狂滋长、蔓延。楼默之的铁腕,彻底斩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也捅开了马蜂窝。接连几日,州衙收到数封来自京城的、措辞严厉的询问信函,虽未明指,但施压之意明显。
州衙后堂,气压低得骇人。楼默之面沉如水,指尖划过几份刚刚送到的、措辞刁钻激烈的弹劾奏章抄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讽意。奏章核心诛心:斥其纵容妻室苏氏(卑贱匠女)干预市舶司公务,牝鸡司晨,紊乱纲常!更阴险者,影射他借妇人之手铲除异己,构陷良商,为自己攫取政绩资本!甚至暗示其与京城某些"清流"不对付的派系往来过密。
"保护伞开始反扑了。"他将抄本掷于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寒意刺骨,"清流言官的笔,有时候比淬毒的匕首更致命。背后是谁在煽风点火,本官心里有数。"那"京楼汇"银号的线索,以及赵德坤账本中偶尔出现的"京城贵人"字样,让他隐约嗅到了家族内部斗争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市舶司内部,乃至更高层,那巨大的保护伞开始操控舆论,企图用"妇人干政"这顶大帽子压垮他,逼他收手。
"大人,是否要......"心腹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不必。"楼默之抬手,眸中锐光如电,"让他们跳。跳得越高,破绽越多,死得越透。当务之急,是找到海珍阁与背后之人之间最直接的铁证------走私账目和分赃记录!那才是能钉死所有人的棺材钉!"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撞开!林嬷嬷跌跌撞撞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破碎带哭腔:"大人!不好了!老爷......老爷他晌午去城外小庙上香还愿,归途......归途连人带车被劫了!车夫被打晕扔在路边,只......只找到这个!"
她颤抖得几乎捧不住,掌心是一枚染血的、小巧玲珑的贝雕平安扣------苏父苏文柏经年贴身佩戴之物!旁边还有一张揉皱的纸条,字迹歪斜狰狞:「想要老东西活命,苏小姐,今夜子时,独身来城西乱葬岗破庙。交出你手里所有证物和记录!若见官兵或第二人,立时撕票!」
"轰------!"一股近乎实质的暴戾杀气瞬间自楼默之周身炸开!书房内烛火疯狂摇曳,明明灭灭映着他骤然冰封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他猛地起身,玄色官袍下摆荡开凌厉的弧度。
"乱葬岗......好,很好!"他几乎是从齿缝间碾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对方狗急跳墙,竟敢直接触碰他的逆鳞,绑架苏父,威胁苏汐痕!这已不仅是对他权威的挑衅,更是要将他看重的人彻底摧毁!
"大人!不可!那必是龙潭虎穴!让卑职带精锐......"心腹急道。
"闭嘴!"楼默之厉声打断,眼神如刀,"调兵?你想让他们立刻杀了苏文柏吗?!"他强迫自己压下焚心的焦灼,脑中飞速运转,计算着每一种可能。对方必然在暗处死死盯着楼府和苏弦序的一举一动。大队人马出动,无异于直接宣告苏父死期。
"备马!要最快的千里驹!鞍鞯卸去所有标识!"楼默之语速极快,下令如斩钉截铁,"让我们的人,化整为零,换常服,配短刃弩箭,秘密潜往城西乱葬岗外围埋伏!占据制高点,控制所有进出要道!没有我的焰火信号,绝不可妄动!违令者,斩!"
他要亲自去,但他不是去送死,而是要以自身为饵,争取那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救援时机。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那小姐那边......"林嬷嬷泣不成声。
"瞒住她!"楼默之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无法想象那个外表柔韧、内里却执拗刚烈的女人得知消息后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他绝不能让她踏入那片死地!
然而,他低估了府内的人心向背,也低估了苏弦序的敏感。消息终究还是透过林嬷嬷绝望中的低泣和小荷惊慌失措的神情,传到了苏弦序耳中。
"爹爹------!"苏弦序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若非小荷死死架住,几乎软倒在地。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吞没了她。苏父右手残疾,精神本就恍惚,如何经得起这般惊吓折磨?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查这案子,触动了那些吃人的利益!
"小姐!您不能去!那是送死啊!大人一定会救老爷的!"林嬷嬷和小荷哭着跪倒在地,抱住她的腿。
苏弦序脸色惨白如雪,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但瞳孔深处,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冷静在迅速凝聚。"放开我!"她声音嘶哑得裂帛,却异常清晰,"他们要我独身去,我去!我不能拿我爹的命去赌任何万一!"
她猛地挣开两人,冲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锦囊。里面不是珠宝,是几枚她特制的、薄如柳叶、边缘锋锐无匹的钢制贝壳刀片(原用于精密雕刻)。她抽出两枚,毫不犹豫地紧紧绑在小臂内侧的软皮护腕下,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福伯听闻消息,悄悄塞给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连夜用边角料赶制的一枚贝壳平安扣,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汐"字。
"嬷嬷,小荷,听着,"她转身,眼神亮得骇人,像淬火的寒星,"我走后半刻钟,你们立刻去禀告大人,就说......就说我忧心父亲,去城西'寻一味安神定惊的草药'散心,请他......务必派人接应!"
她不能完全瞒着他,她需要他的力量作为最后的保障,但她必须抢先一步,为父亲争取那渺茫的生机!这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计算。
子时将近,城西乱葬岗。
月色被浓云遮蔽,只透下惨淡微光。阴风呼啸,卷起枯枝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荒草没膝,残碑断碣歪斜,磷火点点飘忽。
苏弦序一身素衣,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坟冢之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上,刺骨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恐惧攥紧了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但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向着那点唯一的光亮------破庙残窗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烛火------挪去。
破庙山门半塌,蛛网遍布。庙内,三名蒙面汉子持刀而立,眼神凶戾如饿狼。苏父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角落干草堆上,嘴里塞着破布,看到苏弦序独自前来,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发出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发出"呜呜"的闷响,拼命挣扎。
"苏小姐,倒是守信用,也够胆色!"为首的蒙面人声音沙哑如磨砂,刀尖恶劣地拍了拍苏父灰败的脸,"东西呢?陈记的工坊记录、海珍阁的私下账目、还有你从工坊偷拿的证物!统统交出来!不然......"刀锋下压,已在苏父枯瘦的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
苏弦序强忍着眩晕和心悸,努力让声音不颤:"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放了我爹,楼府可以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少他妈装傻!"另一个蒙面人狞笑上前,眼神淫邪地打量她,"哥几个没工夫跟你耗!不交东西,就先剁了这老废物一只手给你助助兴!"说着竟真的举刀作势要砍向苏父的手臂!
僵局打破!对方根本不信她不知情,他们要的就是那些可能存在的、能进一步指证他们的东西!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电光石火间!苏弦序瞳孔骤缩!
"住手!"她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不是扑向蒙面人,而是如同疯了一样扑向苏父,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父亲身前!"你们要砍,砍我!别动我爹!"
这完全超出预期的举动让举刀的蒙面人猛地一愣,刀势下意识一滞。
就是现在!
苏弦序借着扑倒之势遮掩,右手闪电般滑过左臂内侧!锋锐的贝壳刀片瞬间割断绑绳,更在她刻意调整角度下,狠狠划过自己挡在父亲身前的小臂!
"嗤------啦------!"
布帛撕裂声伴随着皮肉割开的闷响!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血口瞬间绽开!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喷溅而出,染红了苏父的衣襟、脸颊,也溅了离得最近的那个蒙面人满手满臂!
"啊------!爹------!!"苏弦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声音却用尽全力拔高,凄厉地划破死寂的夜空!这既是真实的痛呼,更是给可能已在附近的楼默之发出的、最明确的信号!
"妈的!疯婆子!"被溅了一身血的蒙面人又惊又怒,彻底失去耐心,挥刀便朝着苏弦序砍来!
千钧一发!
"咻------砰!"
一支带着凄厉尖啸的火箭撕裂夜幕,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刺目欲盲的红光!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从破庙四周的荒冢枯木后爆发!无数黑影如同鬼魅修罗,扑杀而来!为首一人,玄衣如墨,长剑如龙,挟裹着焚天煮海的怒火与滔天杀气,正是楼默之!他身后,是如狼似虎、久经沙场的州衙精锐!
"楼默之?!他怎么......"蒙面人魂飞魄散,骇得肝胆俱裂!
战斗在瞬间爆发,又于顷刻间结束。三个亡命之徒在绝对的力量和碾压性的愤怒面前,如同土鸡瓦狗,眨眼间被斩杀两人,最后一人被卸了下巴,捆得如同死猪。
楼默之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和俘虏,他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冲到蜷缩在地的苏弦序身边。当看到她小臂上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仍在汩汩冒血的恐怖伤口,以及她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冷汗淋漓、几乎失去意识的脸时,他素来冷硬如铁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碾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苏汐痕!你......"他想怒吼,想斥责她的愚蠢、她的冲动、她的不顾性命!但所有声音都哽在喉头,化为焚心蚀骨的焦灼和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恐惧的冰冷洪流,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他猛地撕下自己玄色官袍的内衬衣摆,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慌乱的颤抖,用力死死按住她那可怕的伤口,试图堵住那汹涌的、刺目的鲜红。
"爹......爹爹......"苏弦序疼得意识模糊,浑身冰冷,却仍挣扎着望向角落。
"苏伯父无事!只是吓着了!"楼默之立刻吼道,声音因紧绷而沙哑不堪。他再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却又极其迅速地将她打横抱起。那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即碎的重量,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冰凉体温,让他心头那股尖锐的刺痛愈发强烈。"撑住!我带你回去!"他抱着她,大步冲出这弥漫着血腥味的破庙,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急,仿佛要踩碎这令人绝望的夜色。
"楼......默之......"怀中的苏弦序因失血而意识涣散,只模糊地感觉到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耳边是他急促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撞入她混沌的识海。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了她,驱散了部分死亡的冰冷。"下次......别一个人......扛......"她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彻底陷入黑暗。
楼默之狂奔的脚步猛地一顿,低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唇,那句无意识的、带着依赖和埋怨的呢喃,像一支最锋利的箭,精准地射穿了他层叠冰封的心防。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胸前,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后怕,在她耳边立下誓言:
"苏汐痕,你给我听好!没有下次!从今往后,你若再敢独自涉险,我便将你锁在身边,寸步不离!"
夜风呼啸,却吹不散他怀中那浓重的血腥气,也吹不散他眼中翻腾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