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三月末,第一场春雨至。
黎晚自江府归来,便独子待在房中数个时辰。
直到夜色深重,她才唤了秀禾,让秀禾将秀桃带到赏荷台。
赏荷台位于侯府前后院相邻处,三面环水,绝无被人偷听可能。
秀禾虽不知夫人深夜寻秀桃何事,可夫人自从江府回来,便郁郁沉闷,这样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不敢耽搁,急忙去后罩房把已睡下的秀桃叫起。
秀桃冒雨拾阶走进赏荷台时,借着亭下烛光,看到黎晚墨发未挽,身着一袭雪白色宽袖长裙侧坐在石墩之上。
寒凉夜风混着冰冷雨丝吹起她的裙摆,可她仿若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只静默的看着亭外水面。
莫名的,秀桃内心猛然颤动起来。
“姑娘。”秀桃低低出声。
黎晚闻声看来,一双漆眸平静却深不见底。
“秀桃,起初,萧諴让江非晚写信接近谢岐,可她不愿做此轻贱之事,此事你可知。”
秀桃被黎晚极冷声音镇住,一时竟没反应出她话中不对,只能怔怔点头。
“而后萧諴毁她清白,花言巧语骗她听从他,此事你可知?”
秀桃瞪大眼睛,“姑娘,你在说什么?那夜是你自愿与三皇子……”
“啪!”
黎晚拍案而起,一步步逼近她,“是自愿吗,江非晚乃江府嫡女,怎会不知廉耻婚前与男子厮混。”
“秀桃。”黎晚低吼,“那杯让她全身无力,不能呼救逃脱,只能任人欺凌的毒酒,难道不是你亲手下药,亲手端给她的吗?”
“你……你说谁?姑娘,你疯了吗?”秀桃被面前之人的话吓的全身颤抖,语无伦次。
黎晚猛然捏住她的肩膀,逼问道:“是你下药,是你助萧諴控制江非晚,是也不是?”
“是,是我。”秀桃彻底慌了,她老实承认,此刻只想快些远离她,可不管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她的钳制。
黎晚狠狠盯着秀桃,无奈悲笑,“江非晚清白已失,恐江家因她蒙羞,只能假装与萧諴虚情假意,可笑她还幻想萧諴用她对付完谢岐,能念在她以前一腔倾心,从而娶了她,即使做个侧妃。”
“可是。”黎晚将秀桃已惨白的脸拉进,“可是,你们上一世是怎么对她的!”
“什……什么上一世?”秀桃听不懂黎晚的话,她觉得眼前之人彻底疯了。
黎晚睨着她,泪水无意识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她自顾自地说:“上一世,谢岐没有理会江非晚,萧諴为了不费弃这颗棋子,与林酉柯联手,命你又强行给江非晚灌下药酒,让……让一陌生男子再次辱了她,而后嫁祸给谢岐,是也不是!”
“谢岐不屑逼迫女人,故而没有澄清,给江非晚留了一层完肤。可是,萧林二人却趁谢岐领军击敌之际,散播谣言,说是谢岐与江非晚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是也不是!”
“你每日给江非晚服用药物,让她连自尽之力都没有,折磨她近半年,直到禹谷关前期,才将她杀死,而后用她的死给谢岐冠上为女自刎的污名。是也不是!”
黎晚的神情极尽癫狂,从她读完江非晚留下的那封绝笔后,所压抑的一切悲痛与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原来,自己不是唯一重生的人,江非晚才是第一个重生的人,可偏偏,她重生在被萧諴毁掉之后。
她说她是懦弱的,她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前世所发生的一切,她亦无力改变那一切,所以,她趁还没有被完全控制前,选择自尽。
自尽前,她将前世一切记录下来,包括萧諴与林酉柯的阴谋,还有谢岐及晋林军地命运。
她相信,佛祖既能让她重生,便是不忍前世悲剧重现,她祈求能换一个比她坚强,比她有力量的人去改变一切。
幸而,江非晚的祈求佛祖听到了。
黎晚闭了闭眼,让心中涛涌恨意肆意翻涌。
“秀桃,你知道吗,上一世所有人都死了,谢岐,谢晔,谢侯爷,江非晚,江南岳,江非澈……牛田村的父亲、兄长,还有那足足十二万将卒,全死了。”
黎晚看着吓呆愣的秀桃,双手徐徐放开,声线却透着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因你们而死,凭什么最后却是你们坐享其成,得了他们用命换来的大好江山,凭什么!”
被松开的秀桃后退一步,亦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话中不对,一口一个‘江非晚’,那……那她是谁。
秀桃失神盯着眼前之人,巨大惊悚笼罩,她颤着声线,“你不是姑娘呢,你……你是谁?”
黎晚笑了,“我当然不是江非晚,江非晚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两世都死了。”
秀桃重重咽下口水,她听不懂眼前之人的话,但是这人肯定不是那软弱无能的姑娘,若把此消息告知三殿下,自己定能受三殿下重用,日后亦可飞黄腾达。
是以,秀桃悄然侧身几步,为转移对面之人注意,她开口道:“你为何与江非晚长的一模一样,又为什么要冒充她?”
“不是冒充,现在,我就是江非晚。”
果然,对面之人垂眸怔了一瞬。
就在此时,秀桃转身便往亭台外逃去。
然而,她才下了两级石阶,后颈却骤然一凉,随之身后之人已经牢牢抓住她的脖颈。
“你要去干什么?”
黎晚站高一层石阶,居高临下擒住她,手指用尽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你要去找萧諴,想如上一世般拿捏我,可惜,我不是心软挨欺的江非晚。”
黎晚的唇贴在秀桃耳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森然。
“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人,活着只会害死更多的好人,我细细想过,我既没有武力,也不会朝堂计谋,唯一能阻止你们作恶的法子,便是伺机将你们一个一个了结。”
“人死了,便什么都做不了了,对吗。”
“我不怕杀人,我只当你们是田地里的害虫,死了最好。”
亭台四周雨丝汇成水帘。
黎晚从头发上抽出那根极长的发簪,没有犹豫,狠狠刺下。
可惜,她第一次杀人,没有刺准,尖钗划破秀桃脸颊,流出的鲜血让她楞了一瞬。
“救命,救命。”
秀桃忍住剧痛,顾不得其他,大声呼喊起来。
正在此时,远处枕云堂前厅处,一道高大挺拔身影走出,其身后跟着若干人影。
是谢岐,谢大人!
秀桃心中大喜,只要告诉谢大人这个江非晚是假的,她便能求得一条生路。
是以,秀桃拼尽所有力气朝那人大喊,“谢大人救我,这个人不是……”
噗嗤,皮肉被刺破的声音。
簪尖精准地刺入秀桃的颈侧,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溅上黎晚的袖口和脸颊。
秀桃的呼救声戛然而止。
脚步声徐徐而来。
男人的身影穿过雨幕,深邃眼眸直直定着黎晚身上。
黎晚却没有停手。
怕秀桃不死,她手臂再次抬起,落下。
第二下,第三下……每一次都带着狠厉,胡乱的刺着。
雨水混着血水,顺着她的手腕流淌,浸湿了她雪色衣袖,触目惊心。
谢岐踏上亭台石阶,雨丝微湿墨发,更衬地他面容冷峻。
亭台周围已被闻声而来的府兵围住,无主子示意,无一人敢上前。
谢岐身后跟着几位官员,此刻也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不敢出一语。
谢岐走到黎晚身侧,有力的手臂从后方环住黎晚的腰身,另一只骨感手指精准地攥住了她紧握发簪的手腕。
黎晚指节已僵硬,因用力而泛白。
谢岐下颌轻抵在她湿透的发顶,手臂收紧,将她完全禁锢在自己怀中。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松手。”
熟悉的气息唤回心神,黎晚手指一颤,那根染血的发簪便从手心滚落。
谢岐将她严实地拥进怀里,侧身阻隔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他抬眼,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位噤若寒蝉的官员。
几位官员皆是官场沉浮的人精,那被杀的姑娘一看便知是个丫鬟之辈,没必要为个下人惹谢大人的眼。
是以,大家都开始装瞎,纷纷低头拱手,连声道:“夜既已深,我等便先回府了”
“是啊是啊,雨夜路滑,下官等先行告退。”
“墨七,送诸位大人。”谢岐语气平淡无波。
墨七领命。
官员走后,谢岐抬手,示意府兵退散。
雨丝渐密,黎晚依偎在谢岐坚硬宽阔的怀中,这一刻,温暖且……安心。
谢岐用干燥灼热的手掌抹去她脸颊上的雨血水,淡声,“为何杀她?”
黎晚从他怀中抬起头,眼眸虽盛满水雾,声线却是坚定,“那日,便是她哄我喝下药酒,让我失了清白,大人,她,不该死吗?”
“这样啊。”
谢岐的眸光在黎晚音落瞬间骤然阴暗,低沉嗓音冷地瘆人。
“赏她一死你倒仁慈,若是我,会让她一直活着,而活着的每一天最期盼的便是死亡。”
“谢岐。”
猝不及防,黎晚猛地伸开双臂紧紧拥着男人劲瘦窄腰,“我想抱一抱你。”
女人话语和动作让谢岐搭在她细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两人紧紧相拥,身线相贴。
下一瞬,谢岐却感受到娇弱身体真的在轻颤,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
高大腰身俯下,轻而易举将娇身抱起,让她牢牢陷入他胸前,与此同时,女人的手臂亦环住他的后颈。
谢岐抱着女人大步迈出亭台,经过垂头不敢抬眼的府兵,冷声吩咐。
“亭中,剁碎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