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居中,秀禾正焦急等待。
方才夫人说要见秀桃,她本想跟去,却被夫人挡了回去,现在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她莫名心慌。
“大人,夫人怎么了?”
徒然,屋外传来秀珠惊恐的声音。
秀禾倏尔抬眼,只见谢大人抱着浑身湿透的夫人走进来。
“夫人。”秀禾颤声迎上。
“她无事,备热水,为夫人沐浴。”
谢岐说完抱着黎晚径直入了净房。
黎晚在热水中泡了近一刻钟,方觉身体有了温度,抬头看向秀禾。
秀禾立刻明白夫人是在询问谢大人走了没有,便摇了摇头。
谢大人把夫人抱入净房,就坐在净房外的罗汉床上,一直未动。
黎晚侧首看眼卧房,回首垂眸盯着热气氤氲的水面。
右手侵在水中,手心那道深深血痕极为显眼,那是杀秀桃时,被银钗压出的痕迹。
黎晚闭了闭眼,压下第一次杀人后的复杂心绪。
这只是开始。
比秀桃更该死的人是萧諴和林酉柯。
可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将军之子,亦都是比她有力气有手段的男子。
是以,想要杀他们,仅凭她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做的。而在这偌大京城,能助她的人,唯有一人。
黎晚再次看向那里,隔着一扇落地花团绣蜀锦屏风,男人的高大身形朦胧映出。
谢岐!
黎晚无声念了念这个名字,心脏处却随之溢满酸胀。
依据江非晚绝笔所记,谢岐之母林澜的死,是当今陛下,皇后,以及林尚联手所至,就连宁远侯谢昌的双腿,都是陛下逼迫谢岐亲手砍下。
谢岐和谢昌对皇家与林家怀着滔天恨意,就等一朝时机成熟,为母报仇雪恨。
而这也是谢岐不择手段,一心图谋权势的原因,甚至不惜背上奸佞权臣之名。
上一世,就在谢岐稳坐晋林军主帅,一手把控朝廷,只待一举起事,报宿仇夺皇位之际,他却收到敌军即将来犯的军报。
仇与国之间,他选了后者。
然最后,他不但被陷害战死沙场,还背上了一世骂名。
“夫人。”
秀禾看到夫人突然通红的眼眸,低低唤出一声。
回过神的黎晚垂眸,收回投向屏风后的目光。
要告诉谢岐萧諴和林酉柯通敌之事吗?
说了,若谢岐不信,则是徒劳,且更会怀疑她的用心。
若谢岐信了,然后呢?
林家是他的外祖家,林酉柯是他表弟。而萧諴又在朝中得人心,甚至有贤王之称。更别说他们二人背后还有一个深受陛下宠爱的薛贵妃。
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前,谢岐不管对他们其中任何人出手,都会背上专权恣肆的罪名。
可这一世,她不想让他再被冤枉,不想他再受世人唾骂。
手中的血痕被握紧的指尖摁的生疼,黎晚知道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所有一切都是她的一面之词,她必须揭穿萧林二人的真面目,谢岐才能名正言顺起事。
林尚即将回京,今年五月谢岐便会收到军报,时间紧迫,她不能等了。
黎晚闭了闭眼,决意从毁掉‘江非晚’这颗棋子开始。
“夫人,要起吗?”秀禾问。
黎晚走出净房,身上水汽尚未完全散去。
她穿着一身素白软缎寝衣,湿润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在胸前洇开点点深色的痕迹。
谢岐闻声抬眼,不辨情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前人眉眼低垂,面色被热气蒸得微红,唇色是柔软的嫣粉。这样无害的模样,与方才在亭中执簪杀人的女子判若两人。
他忽而想起雨亭中,她散落的长发黏在苍白脸颊的模样,猝不及防,搭在小几上的长指微微一动。
黎晚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秀禾慢条斯理地帮她梳理着长发。
谢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发丝,掠过她纤细的颈,小巧的耳,最终定在她的眸上。
他自见她第一面便生出一种错觉,她的眸光与她的外在没有丝毫契合,似是眸中住着另一魂魄,不知是何许人也。
感受到男人的目光,黎晚透过铜镜,亦悄悄望着他。
秀珠拿着伤药进来时,感受到屋内微妙气氛,脚步顿了顿,“夫人,您手受伤了,奴婢给您上药。”
秀珠说着上药,手却没动,眼角余光悄悄瞥向罗汉床上的谢岐。
谢岐起身,在黎晚身后站定,高大的身影笼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领域之中。
“我来。”
接过药膏,他随手拉把圈椅坐到黎晚身旁。
黎晚抬眸从镜中与他视线相交。
秀珠与秀禾对视一眼,随即皆曲膝道:“便不打扰大人夫人了,奴婢们告退。”
说完,二人出了屋子。合上房门,秀珠忍不住朝秀禾竖了拇指。
屋内蓦地安静下来。
黎晚坐在镜前未动。
谢岐从白玉瓷瓶里挖了一小块药膏。药膏很快在他指尖融化成半透明的油脂,散发出清苦气息。
他执起黎晚的手,将那娇小柔荑在他宽大掌心摊开。
她掌心的血痕极深,一小段边沿已涔出血珠。
“疼便说话。”
他声音低沉,沾着药膏的指尖轻轻触上她掌心的伤痕,先是极轻地一点,随即力道均匀地抹开。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伤口上,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小片阴影。
“嘶!”
药膏初时冰凉,很快化作细微的刺疼。黎晚指尖蜷缩了一下,又被他用拇指抵住指根,稳稳固定住。
他的拇指指腹有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粗粝的触感摩挲着她掌缘最细嫩的肌肤。
窗外雨声沙沙,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最初的疼散去,黎晚不由自主又从镜中看他。
他低着头,涂抹得极细致,侧脸轮廓坚硬流畅,淡色薄唇轻抿。
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缓缓画着圈,将药膏一点点揉进伤口。
莫名的,黎晚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指尖下越跳越快,想移开视线,目光却像是被钉住,只能看着镜中他低垂的眉眼,和他握住她的那骨节分明的手。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黎晚也立刻收回视线。
“这两日不要见水。”他抬头看她。
“嗯。”
黎晚应声,而后将手从他掌心撤回。
谢岐亦不动声色收回手。
“你莫要多想,早些歇息。”
他起身,视线环顾一圈,抬手将药瓶盖上,“我走了。”
“大人,我有话想说。”
听到黎晚的话,男人遒劲长腿顿住,高大身形看向她。
黎晚起身,绕过绣墩,仰头看着他,“您是不是已经知晓,与我有染之人是三皇子萧諴。”
骤然,谢岐浑身气压凝结,睨着她,声音极寒,“你想说什么?”
“我幼时一直被锁在闺中养病,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跟随我的只有那喝不完的汤药。可我是人,不是雀鸟,我向往外面的人和物。”
“于是,那一日,我偷溜跑出去,面对长街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儿,来往穿梭的人群,我站在街心,连路都不会走了,那时我就想,原来日子还能这样热闹。”
“可很快,我爹带着江府的人找到了我,他说天气太冷我会着凉,说街上人太多会有坏人,他拉着我的手就要把我塞进马车里,可我不想,我不想再回到那个牢笼中,于是我就拼命挣扎,拼命想跑,可怎么都逃脱不了他的钳制。”
黎晚叙述着江非晚的人生,想象着她的绝望,她的喜悦,仿若此刻,她就是她。
“就在那时,萧諴来了,我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比话本子上写的谪仙还要好看。他温和的劝说我爹消气,又背过我爹,低声对我说以后每月都会找机会带我出来逛。”
“于是我回到江府,好好喝药,好好养病,每日躺在榻上望着幔顶,等着他来接我。”
“终于,他没有食言,那时我爹每日公务繁忙,邹氏一心只在弟弟身上,他便买通我身边的下人,还有江府门房的人,每月都会悄悄带我出去,带我逛铺子,吃酒楼,看花灯……为我孤寂的人生添入最精彩的部分。”
“那时我便认定,以后定要嫁他为妻,与他相守一生。”
屋内的空气在她落下“相守一生”四字时,瞬间冻结为冰窟。
“江非晚!你确定还要说下去?”谢岐死死盯着她,声线狠厉。
黎晚迎上他震怒的视线,神色平静继续道:“是,我想说下去。”
“发生那件事后,我恨他,恨他无媒无聘得了我,恨他得了我却不娶我,反而以此相挟逼迫我继续诱你。是以,被恨意冲昏头的我,决意嫁给你,纵然当妾,我也要让他尝尝悔不当初的滋味。”
“可是,我终是错了。因为我发觉,如今悔的不是他,而是我。”
“嘭!”
骤然,白玉药瓶在谢岐掌中碎裂,他蓦地捏住她的下颌,巨大的身高差,使她不得不垫脚与他面对面。
“江非晚,你真是蠢得可笑,难道你看不出,从你们相遇,到你入侯府,都是萧諴的计谋,他从一开始就在哄骗你,而后用你来对付我,他对你,自始至终,只有利用。”
下颌被他用力捏着,疼得黎晚冒出泪花,她伸手想推开他,却发现即使使上全力,他那坚硬胸膛依旧纹丝不动。
她索性停下反抗,一动不动盯着他,“那你呢,你敢说你当初让我入侯府,不是想利用我?”
话落,她脸上的指腹缓缓松开,男人的眼眸晦暗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黎晚趁机甩开他的禁锢,侧身不去看他,语气坚定:“今日我既杀了秀桃,便是想以此忘记那件事,放下对他的仇怨,与他重修与好。”
“我知晓您一直是嫌弃我的,反正您已借我除了萧梵,不若趁此时给我封和离书,让我出府,亦不耽误您之后娶妻。”
和离,是黎晚思忖一整日想出的最好法子。
和离后,她就能去找萧諴,寻出萧諴和林酉柯通敌证据,此法是为了谢岐能尽快起事,亦是为了给两世痛苦而死的江非晚讨回个公道。
黎晚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握拳,心中暗暗起誓:江非晚,你所受的一切痛与恨,我定要用萧諴的血为你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