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温润醒来,眼中带着罕见的迷茫,打量着熟悉的房间。
“你醒了。”苏云深端药走来,声音平和,“我昨夜发现你去取紫府兰,昏死在紫府兰旁边,便将你带回来了。”
温润接过药碗,指尖微紧,低声问:“我……昏迷之前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发现你时你已神志不清。”苏云深看着他,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再次问出了昨夜那个问题,“你为何这么做?”
温润垂下眼睫,轻轻搅动着碗中药汁,低声道:“你救了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那些意识模糊时剖白心迹的呓语,都随着清醒一同藏回了心底。
苏云深凝视他片刻,终是没有追问,只转而道:“那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续生机之效,但是于我而言,顶多保我三五个月不用泡在药罐中罢了,终究无法治本,你不要再浇灌了。”
温润执着药碗的手骤然僵住:“连紫府兰都无法治本?那究竟要什么才能……”他见苏云深眸色一沉,似不愿回答,便转而低声道,“罢了……那紫府兰我已连续浇灌了十夜,今夜子时便是花开之刻。”
苏云深静默片刻,目光落在他仍无血色的脸上,终是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便不辜负你的心意了。”
当夜,苏云深服下紫府兰,云山的日子,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因那浇灌药草一事,苏云深知晓温润精通岐黄之术,可这仅仅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随后他渐渐察觉,温润何止通晓医理。星象占卜、兵法棋道,凡他所学,除去武功之外,温润皆能与他论个高低。
原来这苍茫人世,终有一人能够与他并肩。
他由衷地赞叹,说温润仿佛无所不能。
温润听了,只是垂下眼睫,唇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轻声道:“世间不知之事甚多,我哪里当得起这句话。”
听闻此话,苏云深只当是寻常谦辞,未曾想,不过十日,便真切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
那日是苏云深每隔半年坐诊的日子,天清气爽,他与温润一同下山,前往祥云县中师父留下的药铺——灵素阁。
灵素阁与寻常药铺并无太大不同,每日有大夫坐诊,伙计帮衬,看诊方便,药物也算齐全。
温润在江湖中名声赫赫,但能认出他相貌的,多是各派掌门、长老那般阅历丰富的高手。他容貌清秀,气质温润,只要稍加留意,避开些有资历的长者,当不至于暴露身份。
推开药铺正厅的门,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伙计们见苏云深和温润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苏云深温和地应着,顺势将温润引见给大家:“这位润公子是我的好友,日后我来坐诊时,他多半都会同行。”
众人见温润气质温文,相貌出众,皆是很喜欢,齐声问好后便又各自忙去了,只余温润仍陪在苏云深身边。
灵素阁有两间诊室,一为“灵枢间”,常年对外开放,由刘大夫日常坐诊;另一间“素问间”,则是苏云深与师父专用的房间。
苏云深带着温润走进素问间。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单人木床,床头置一圆凳,可放纱布、水盆等物。
靠东墙摆着一套红木桌椅,两把长椅贴墙放置,是苏云深为病人号脉之处。
苏云深落座后,温润为他倒了杯水,这才坐到他身侧,嘱咐道:“待会儿病人进来怕是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你若是累了,定要告诉我。”
“放心。”苏云深对他微微一笑,饮了口水。
“公子,有病人来了。”丫头陈思思清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随着陈思思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
那男子身形威猛,腰间佩着兵刃,显然是习武之人。他虽生得高大健壮,步履却异常轻盈,身姿灵动,武功看来平平,轻功倒是不错。
这男子自身似乎无恙,需要医治的是他背上那名昏迷不醒的红衣女子,女子面色发黑,唇瓣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
男子一进门,便小心地将红衣女子扶到床上躺下,随即向苏云深躬身一拜,急切道:“苏公子,在下玄山派魏道英,这是我师妹王思颖。两日前她不幸中了唐门的‘七香散’。我点住了她周身大穴,护住心脉,这才勉强撑到公子坐诊之日。恳请公子务必救她一命。”
“魏公子稍安,我这就为王姑娘诊治。”苏云深说着,起身走至床边坐下,取出一方干净手帕覆在王思颖腕上,开始为她号脉。
魏道英站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片刻后,苏云深对王思颖的情况已心中有数,他转向魏道英问道:“冒昧请教,魏公子与王姑娘是何关系?”
魏道英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苏云深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虽有你护住王姑娘心脉,但毒素仍侵入了脏腑。寻常解药已无大用,唯有依靠针灸逼毒。只是,施针之时,会有毒血自针孔渗出,需随时擦拭,无法隔着衣物进行。不过你可放心,逼毒时我会全程闭着双眼,由思思从旁协助。”
魏道英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于这世间的很多女子来说,名节有时重过性命。男女有别,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陌生男子面前褪去衣衫,绝非小事,甚至可能引发大患。
前几年便发生过两起类似之事,一位被救的姑娘自觉受辱,当场自尽;另一位姑娘更是忘恩负义,一刀刺向了救她的大夫。
在苏云深看来,自然是救命要紧。但王思颖既有同伴在场,为避免日后麻烦,他有义务将情况言明,并将选择之权交予对方。
这可难坏了魏道英。
他急得面色发白,在苏云深面前来回踱步,口中喃喃:“思颖是师父的独女,我们……我们只是师兄妹。如今师父远行未归,我……我如何能替她做主……”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越说越是焦急,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无妨,王姑娘的情况暂时不会恶化,你且慢慢考虑。”苏云深语气平和。这种事,外人不宜给予任何意见,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魏道英左右为难时,温润略带困惑的声音响起,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褪去衣衫确实难为情,但既是性命攸关,为何还需犹豫?”
“你……”魏道英语塞,“你说的倒轻巧!这岂是难为情的事情?!”
“润儿……”苏云深轻声制止。
温润闻言不再多说,只是眼中疑惑未散。
在他纯粹的认知里,救命便是唯一准则,对此看法,苏云深倒是也认同。
即便那姑娘醒后觉得受辱要寻短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身亡,他们此刻所做的,无非是等待魏道英亲口说出“同意”二字。
魏道英在屋内踱步不停,时而用袖子擦拭额角薄汗,时而俯身查看王思颖的脸色。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尽管面上仍有万般犹豫,他终于还是咬牙道:“请……请苏公子尽力救人!”
“好。”苏云深点头。于他而言,此事并无什么难处,亦不觉得尴尬。他视线转向陈思思:“备一盆热水,两条干净毛巾,过来帮忙。”
又对温润道,“润儿,带魏公子去厅堂休息。诊治结束前,莫让任何人进来。”
陈思思领命,立刻出去准备。
温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向来贴心,不待苏云深询问,便已将那丝迟疑压下,领着魏道英出去了。
不多时,陈思思端着所需物品回来,静立苏云深身旁。
“公子。”
“嗯。”苏云深无暇多言,自怀中取出两粒药丸,递了一粒给陈思思,自己服下一粒,吩咐道,“稍后我为王姑娘施针逼毒,会有毒血自她肌肤渗出。你需及时为她擦拭干净,莫让毒血停留过久,以免内毒虽清,反添外毒。”
“是,思思明白了。”陈思思将水盆放在床头圆凳上,浸湿了毛巾。
一切准备就绪,苏云深便取出特制的银针,合上眼眸,开始为王思颖施针逼毒。
银针次第落下,黑血随之沁出。
即便视线受阻,苏云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仿佛经过千百次演练,当最后一根银针取出,王思颖的脸色已由青黑转为苍白。
陈思思适时的递过一杯温水,苏云深接过饮了一口,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床边,方才睁开双眼,轻道:“帮王姑娘将衣衫整理好。”
陈思思依言收拾妥当,端着水盆出去了,她一出屋,魏道英和温润便立刻进来。
魏道英第一时间冲至床边查看王思颖,温润则走到苏云深身边。
苏云深知魏道英心急,温言安抚:“王姑娘很快便会转醒。”
魏道英这才稍稍安心,面色缓和下来,连声道谢。
这“很快”二字说得极准,未等魏道英平复心绪,王思颖已悠悠睁开了双眼。
姑娘家刚一醒来,便见床边围着三个陌生男子,难免受惊。王思颖不知所措地坐起,下意识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
“你们……”待看清其中一人是相识多年的师兄,而苏云深与温润皆是清逸出尘、不似恶人的样貌,她才略略放松,大口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