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以南,云罩灵山;灵山之巅,常居圣仙。
传说云山深处,住着一位姿容绝世、有通天彻地之才的仙君,世人称他为“云中仙”。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空山之上,只住着一位年轻大夫,名唤苏云深。年方未冠,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身骨孱弱,终日与汤药为伴。
这一日日细雨淅沥,苏云深撑着伞,步履缓慢地走在泥泞山路上。
他一身白衣胜雪,在这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晨风拂过,广袖轻扬,宛如山间云雾般飘逸出尘。
清晨卜卦的结果仍在心头萦绕——或有事端发生,吉凶难辨。
这模糊的预示,往往意味着事态严重,他抬眼望向云雾深处,那里有他续命的龙仙花。
龙仙花连服十五年,便可根治他的心症,今年是第十三年。
他的师父月影先生过世后,他便独自采摘龙仙花,路径早已熟稔。
到了正午,雨势渐收,他服下续命药物,正要返回山顶小屋,就在这时,前方的树丛猛地一晃,一个血人踉跄着撕开枝叶,撞入了视线。
那人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周身遍布伤口,鲜血几乎浸透了衣衫,看不清本来面貌,唯有一双充血的眼睛,在见到苏云深的刹那,骤然亮起如同见到救星般的光。
那人嘶哑地唤了一声“仙人”,话音未落,人已如断线的木偶般,直直软倒下来。
苏云深顺势卸去冲力,稳稳托住对方颈后与膝弯,将人抱起,小心避开了那些致命伤口。他身子孱弱,步履却异常平稳,就这样一步步将人抱回山顶茅屋,心中思绪纷杂。
云山本就险峻,他又在山中布下阵法,外人最多行至山脚便会迷失方向,绕回原路。
这男子却重伤至此仍能闯到半山腰上,对于五行遁甲之术的掌握,已在当世罕见。
将这血人安置在床榻上时,对方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呼吸。
苏云深不敢耽搁,立刻取来剪刀,小心剪开那身被血浸透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着实惨烈。
苏云深行医多年,自认见过不少重伤之人,却无一人伤得如眼前人这般触目惊心。
伤他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且都是武林中颇具盛名的名门正派,更有几位是派中长老或掌门。
他身上几乎无一处完好,伤口皮开肉绽,有三道刀伤尤其致命,森森白骨隐约可见;还有两处似被重物击打,骨头已然断裂。
苏云深仔细清理着那些狰狞伤口,心下凛然。这些伤口看似凶险,实则所有要害皆在毫厘之间被巧妙避开,未损根本。
待苏云深有余力细想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床上的男子已被仔细清理干净血污,露出一张极为清俊温雅的容颜,仿佛水墨画中走出的仙人,带着月下幽兰般的沉静与高逸。
他瞧着与苏云深年纪相仿,那清瘦的身形和出尘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凝视着他,苏云深心中蓦然一动,好似望见了一道朦胧的镜中倒影,一股同根同源般的熟悉感悄然弥漫心间。
万幸,这男子体质远不像外貌那般柔弱,反而异常强韧。
如此重伤,不过三日,他竟悠悠转醒。
这日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温柔地洒在他无瑕的侧脸上。
苏云深早已端了温水坐在床边,见他眼帘缓缓抬起,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初时带着迷茫,眼神却如山间清泉,清澈见底。
屋内光线明亮,他刚醒过来,似乎有些不适,微微眯眼适应了片刻,才开始茫然打量四周。最后,他的目光缓缓落下,定格在苏云深脸上,便不再移动。
明白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专注地凝视着苏云深,深邃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苏云深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伸手扶他慢慢坐起,将温水递到他唇边,声音平和:“你醒了。身上可还疼?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依言喝了几口水,轻轻摇头,身体靠着苏云深的手臂,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脸上。
半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声音虚弱地问:“仙人,我是到了仙境么?”
苏云深将茶杯放到一旁,小心扶着他重新躺好。“这里是云山。我不是仙人,只是常住在此的一名大夫。”
男子闻言,面上掠过一丝赧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神志未清,言语唐突。
他略一思索,才再次开口,语气诚恳:“是在下失言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医者本分,济世救人而已。我叫苏云深,无需以恩公相称。”苏云深说着,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间脉门,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他心下稍安。
“苏云深——”男子轻声重复,接道,“苏公子名如其人,似重云深处一枝玉树,风姿清逸,出尘脱俗。”他顿了顿,神色间多了几分迟疑,似乎想起了重要之事,笑容微敛,“公子可知,你救的人是谁?”
苏云深不答,只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稍作犹豫,轻道:“温润。乃神月教之主,亦是江湖人口中的……魔头。”
对于温润的身份,苏云深并不意外。
实际上,在见到那些伤口时,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但那又如何?治病救人,不看伤者身份,更何况,他有救人的本事,便担得起救人的后果。
莫说温润如今伤重至此,便是全盛时期,也未必伤得了他这身子孱弱的大夫分毫,因此,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温润如玉,你的名字也与你甚是相配。”他轻轻拍了拍温润的肩膀,“好生休息,莫要多想了,我再去为你煎一副药来。”
听闻此言,温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云深替他掖好被角,示意他安心,随即起身出门,到屋外为他煎药。
自那日后,温润便安心在云山养伤。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温润这一身伤,远不止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换作旁人,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余生恐怕都要瘫在床上了,但温润体质异于常人,不过一个多月,竟已能勉强起身。
一旦能下地走动,他便不愿再卧床静养,总是不由自主地踱到离苏云深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凝望。
苏云深素来喜爱音律,每日临睡前,总要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修长指尖轻抚琴弦,琴声能让他心境平和,陶冶性情,是他难得的享受。
一曲终了,肩头忽然一沉。
只听温润含笑道:“此曲清雅脱俗,我在屋内听着,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想来邀苏公子合奏一曲,希望不会扰了公子清静。”
为苏云深披上外衫后,温润在他身旁坐下。
石凳不算宽敞,两人身形虽都清瘦,并肩而坐也略显拥挤,温润的左臂轻轻挨着苏云深的右臂,臂膀相偎之处,若有暖意隐隐相通。
“清静易得,知音难觅。”听温润语气,似是深谙音律,苏云深自然不会拒绝,“你平日惯用何种乐器?”
“皆可。”温润略一思忖,“不过,与你方才的曲子最相配的,便是竹箫了。可有竹箫?”
月色朦胧,星子稀疏。
当《高山流水》悠然响起,琴箫声竟如水乳交融,真奏出了几分知音的味道。
苏云深逐渐发现,除去音律,平日里吟诗作对、棋枰对弈,温润与他亦是无不契合。
苏云深写诗,累了他便补全后句;苏云深作画,倦了他便添上一笔。写出的字迹大气磅礴,绘就的墨色钟灵毓秀,与他的气韵浑然交融,宛若出自同一个人。
行至院中,苏云深常觉手痒难耐,他便陪他在棋盘前相对而坐。
苏云深越发习惯身边总有他的身影,习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然而这般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近几日,温润总在子时悄无声息地离去,寅时方归。
苏云深起身望向窗外,那抹熟悉的身影果然又一次融入了夜色,所去之处……正是龙仙花的方向。
这么快便藏不住了?
他心思稍动,悄然跟了上去。
穿过迷雾与阵法,崖边的景象让他瞬间止住了呼吸——
月光下,温润衣襟散开,心口处一枚银针泛着幽光。
他指诀引动,殷红夺目的心头血一滴一滴接连沁出,每一滴离体,他唇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周身气息也随之萎靡一截。
血液精准落入旁边一株幽紫色的灵草。那草叶在血滴浸润下,泛起一层琥珀色的光华,空气中弥漫开一缕清冽如冰泉的异香。
“紫府兰……”苏云深心头剧震。
紫府兰有洗经伐髓、重铸根基之效,于先天心脉之损更有续接生机之奇功,对苏云深的病有巨大益处,但其培育之法需以十滴心头精血浇灌十夜,苏云深这病弱不堪的身子受不住,才从未动过此念头,却不想竟被温润发现。
血滴落尽的刹那,温润周身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无声地瘫软下去。
“温润!”苏云深疾步上前,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将人扶起揽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寒。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温润在他怀中微微一动,眼睫无力抬起,意识模糊地呓语:“你救了我……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顿了顿,用尽残存气力断断续续低喃:
“我诚心待你。只盼……他日若有所求,你亦能……真心助我……”
“若……若有一日,我不小心……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望你别恼我……还与我做朋友……”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苏云深心中炸开滔天巨浪,他看着怀中的温润昏死过去,立刻明白——子时出发,寅时回去,这两个时辰里,至少有一个时辰,温润独自瘫卧在冰冷的山崖上,剩余时间方能勉强运功疗伤,支撑着每日如常返回,不露丝毫破绽。
如此想着,心头流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心疼,他不再迟疑,将人稳稳抱起,一步步踏着月色,返回小屋。
将温润放到床上后,他仍眉宇紧蹙,身体微颤,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襟,断断续续的呢喃着:“别怪我……苏公子……别怪我……”
苏云深轻轻握住那双冰冷的手,试图渡去一些温度,他看着温润苍白如纸的脸,心头仿佛被狠狠揪紧。
最终,他俯下身,在温润耳畔用极沉稳的声音许下承诺:“好,”他顿了顿,“我不怪你。”
或许是这声音带来了安心,温润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反手紧紧回握住他,仿佛这是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