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体内余毒已清,脸上那可怖的青黑之色褪去,露出原本容貌,也是个眉目俏丽、肌肤娇嫩的秀美女子。
魏道英坐到床边,扶住师妹,伸手指向苏云深和温润,介绍道:“师妹,这两位是苏公子和润公子。你中了唐门剧毒,是苏公子救了你。”
“救了我……”王思颖喃喃重复,她木然地顺着魏道英所指望去,目光与苏云深接触的刹那,神色一僵,仿佛隐约忆起逼毒时的情形,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将被子裹得更紧,身体蜷缩成团,直退到床角无处可退。
“你……你对我……”她语声颤抖,眼眶迅速盈满泪水。
苏云深自然明白她所指何事,虽自觉并无理亏,仍放低姿态,带着些许歉意道:“方才为救姑娘性命,事急从权,实属无奈,还望姑娘海涵。且我全程未睁眼,也未做任何冒犯之事,这一点姑娘大可放心。”
他话音落下,晶莹的泪珠便簌簌滴落在锦被上,王思颖已泣不成声,无暇应答。
“别,别哭了师妹!方才的事……不,方才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只是为了救你!”魏道英看得心急如焚,双手在半空中无措地挥舞,却不敢去碰触那哭成泪人的师妹。
苏云深内心并无太大波澜,只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失神的温润。
他在想什么?
比起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苏云深反而更在意温润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疑惑。
良久,或许是魏道英的劝说起了效果,又或是王思颖哭得累了,屋内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止住哭泣的王思颖看上去依旧伤心,眼眶红肿,泪光盈盈,她不安的目光在苏云深脸上游移片刻,复又低下头去,声音细弱:“思颖失态,还望公子见谅。”
苏云深浅浅一笑,自无责怪之意。
王思颖迟疑片刻,又道:“多谢苏公子救命之恩。只是……此事若传扬出去,思颖便再无颜面做人。唯有……唯有对公子以身相许。不知公子……可愿娶思颖为妻……”
越到后面,声音越是细若蚊蚋,那张通红的脸也垂得越低,待到一句话说完,几乎要埋进被子里。
这番话,苏云深并不爱听。
若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却对此事如此计较;若说女子需矜持保守,她却在哭泣后主动提出婚嫁之事。
这般扭捏之态,让苏云深心中难生出半分怜惜之情,相较于他的淡然,魏道英却是急了,抢在苏云深之前开口道:“师妹!苏公子是为救你性命!我等既是江湖中人,何必拘泥这等小节?况且此事绝不会外传!”
苏云深点头附和:“魏公子言之有理。姑娘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况且……我暂时并无娶妻之念。”
“可是……”听闻拒绝,王思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若公子暂无娶妻之念,思颖……思颖愿为奴为婢,伺候公子左右,哪怕……哪怕做个暖床的丫头也好。一来报答公子救命之恩,二来……除公子之外,思颖实难再嫁他人。”
沙哑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只是那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红晕,却泄露了她心底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的心思,苏云深岂会看不明白。
平白无故的“名节受损”,委屈是真,但或许因自己容貌合她心意,让她见了心生好感,那委屈便转为了心动,有意借此机会依附。
苏云深自是不愿答应,正欲婉拒,却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那声音礼貌中带着疏离,温和里透着无比的认真:“王姑娘,我们家中只有一间屋子,你来了也没处住。而且苏公子有我夜夜陪着,为他暖床,不需要再多一个暖床丫头了。”
此言一出,魏道英与王思颖脸色齐变,同时惊愕地望向苏云深。
偏偏温润一脸坦然,语气温和依旧,说完还对那目瞪口呆的二人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看着他这无心之举造成的局面,苏云深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很想立刻告诉温润,王思颖口中的“暖床丫头”,与运用内力驱寒的“暖床”,绝非一回事。但他又怕温润当场追问细节,那情景,单是想想便已窘得无地自容。
“并非你们想的那般,润公子的意思……”他试图解释,却一时语塞,看着魏王二人那难以言喻的神情,只觉得徒费唇舌。
“无妨,苏公子,不必多说!”魏道英抢过话头,目光在他与温润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温润脸上,喉头滚动了一下,强挤出一个通情达理的笑,“高人隐士,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放心,此事我等绝不敢外传!”
说着,以袖遮掩,暗暗碰了王思颖一下。
王思颖正望着苏云深出神,被师兄一碰,回过神来,嘴角勉强牵动,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是……此事我二人定守口如瓶。”
她一双明眸里盈满遗憾与悲戚,还杂着一丝令人看不分明的情绪。
那“甘愿为奴为婢”的话,她是绝口不提了。
也罢,倒省了苏云深一番推拒的言辞,既如此,误会便误会吧。
温润觉出气氛有异,眼中又现出先前那种不解:“这有何不能外传?但说无妨——”
“咳……咳咳……”苏云深忙以咳嗽打断。
温润的注意果然立刻回到苏云深身上,再顾不上旁人,转身便去桌边倒水。
见他待苏云深如此紧张,魏道英与王思颖对视一眼,面色愈发复杂。
“润儿……唤思思进来。”苏云深低声道。
“好。”温润应下。
陈思思很快入内,代苏云深送走了神色各异的师兄妹二人。
待外人离去,温润抿了抿唇,轻声问:“苏公子,方才……我是否说错了话?”
苏云深浅笑摇头。即便说错什么,他又岂会怪他。
温润也不深究,只若有所思地低语:“那位王姑娘,似乎有些蹊跷,像是有意要留在你身边。”
这正与苏云深所想不谋而合。
只是他们无暇深究此事,很快,陈思思便请入了下一位患者。
如每个坐诊日一般,灵素阁内众人各司其职,忙得脚不点地,连用饭的工夫也挤不出,直至夜深人静,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诸事已毕,夜色深沉。
苏云深与温润不愿夜间奔波,加之次日回山可顺道采些珍稀药草,便依惯例在铺中留宿。
他的卧室在药铺后院,院子很宽敞,进门是曲折的回廊,鹅卵石小路通向院中的亭子,路两边种满了各色花草,正值花开时节,走在路上香气扑鼻。
温润担心苏云深太过劳累,坚持就近照顾,不肯去别的卧室,苏云深便答应他同住一室。
屋内除一张床榻、一只衣箱外,别无长物。床榻不算宽敞,但两个清瘦男子躺在上面,倒也不显拥挤。
一更时分,苏云深仍醒着,他静卧不动,毫无睡意。
几番阖眼,试图放空心神,却只觉周身酸软疲惫,难以成眠。
他既醒着,温润自然也没有睡下。
“你可有哪里不适?要用些药么?”捱到二更天,温润终是忍不住低声相询。
“无碍,只是平日清闲惯了,一旦劳累便易失眠。你且先睡吧。”
“嗯。”温润应了声,却未听话,反而侧过身,在朦胧夜色里凝望着苏云深。
屋内的窗户很大,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映得满室通明。
苏云深侧首迎上他目光:“怎么了?”
温润眸澄似水,漾着些许不安:“你今日过于劳累,不能再受寒。若是一会衾被凉了,我为你暖床。”
苏云深心头一暖,忽然觉得有些事若再不点明,只怕这人日后还要在这上面吃亏。
如此,他便轻声道:“你若也睡不着,不如陪我说说话?我正巧有些事想告诉你。”
“好。”温润立时应下,“我也正巧有些事想问问你。”
“你先问。”
“晨间你为王姑娘逼毒,为何肯让思思在旁相助,却定要我出去?我本可替你分担些,你也不至于如此辛劳。”
“因男女有别。”
“男女有何区别?”
这一问,竟让苏云深无言以对。
谈吐不凡、博闻强识的魔教教主,竟然不知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难怪他能在人前那么自然地说出为他“暖床”的话。
“不是区别的别,而是……”苏云深费了些功夫才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实,继而问道:“你以往……可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温润摇头:“除身边一洒扫侍女外,我自幼未接触过任何女子,那侍女一日同我也说不上两三句话。”
苏云深无奈一笑,续道:“男女之间若想不用避嫌,须得先行婚嫁之礼。至于那王姑娘提到的‘暖床丫头’,是指……”他斟酌一番用词,“指闺房之事,以后不要在人前那样说了。“
堂堂男子,若被传雌伏于另一男子身下,终究算不得好名声,苏云深不愿他为此所累。
温润闻言,眸中掠过深切的迷惘:“我娘正是因为嫁给温鸿为妻,才香消玉殒,什么婚嫁之礼,闺房之事,全是世间最险恶的事。因此,我从不去了解……”
温鸿是他的生父,但他从来直呼其名,从未叫过一声父亲。
因父母之故,在他的认知里,凡是和“风月”、“婚嫁”、“情爱”有关的,都是看书时要直接翻过的篇章,只会扰乱心神,带来烦恼。
苏云深心中微涩,知他心结深重,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迎上,声缓如春风化雨:“润儿,你错了。令堂之逝,非因情爱本身,而是所托非人,遇了凉薄之辈。真挚之情,闺阁之乐,本是天地间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那些……都不是恶事?”温润低声咀嚼着这番话,既是苏云深说的,便是与他过去的认知截然相反,他也愿意去试着了解和相信,“反而是最纯洁最美好的事?”
“是。”苏云深认真点头,“但只有和愿意一生相伴的人去做,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好。”
“愿意一生相伴的人……”温润倏然抬眸,目光清亮灼人,直直望进苏云深眼底:“那……如果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与你一生相伴,我们……可能行那闺房之事?那事,要怎样做?”
此言既出,苏云深呼吸蓦地一窒。
他从未敢将眼前这清绝出尘之人,与那等亲密之事有半分牵连。
然而此刻夜半无人,两人私语切切,话题偏又缠绕于此,加之温润那张绝色容颜在月华映衬下更添几分出尘,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股陌生灼流毫无征兆地自心底涌起,撞得苏云深心神不宁,指尖发麻,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轻地抬起了手,指尖微颤,似乎要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