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祭 第31章 祸兮福所倚

次日。

天蒙蒙亮，东边天际一抹鱼肚白。

酒庄内。

账本册条目工整，“东家，这三批人去了就没回来，都是查到忻县突然失踪了。”

独孤璟月望着册上石沉大海般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不要再深究此案，想来已让人察觉，在警告我们，手伸太长了。”

面相敦厚的男人点点头，把账册翻到一页，推到独孤璟月手边，“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这个，平常看着点儿的同时，咱这个庄子，也挣了点儿，东家瞧上一眼。”

独孤璟月一页一页翻过去，目中泛光，面上喜色越发浓，“这可不是一点儿啊，高叔。”她发自肺腑夸道，“有这么一手酿酒本事，羡煞人也，生意经营成这样，自是水到渠成之事。”

高叔嗨嗨笑，“东家谬赞。”

“行，这些钱，拿出一部分犒劳犒劳大家伙儿，支一些打点，和咱这边的布置，其他你留手里便可。”

高叔推脱，“东家，使不得。”

“哎——”独孤璟月抬手拦他，“此地离银川远，若是出事我也不好助你一二，有钱傍身才好办事儿，亦有我对来日的考量。”

“这……”

“再说，此钱在你手里，钱滚钱，还给我生钱呢。”独孤璟月笑说。

“那我便先替东家存着。”高叔不再推脱，妥协道。

梯上传来脚步声。

卫瓴和巴雅尔自二楼下来。

“帷帽……”巴雅尔点头，“帽子，接块儿帘子，便叫帷帽。”

“为了遮面貌，也可戴面具。”巴雅尔举一反三道。

“对。”卫瓴颔首,体态如莲，缓步下阶。

巴雅尔脸上几分喜色，心说，果真叫面具！她没记错。

“后边儿米还泡着呢，我去看看。”高叔见状退下。

独孤璟月点点头，看向那二人，“来了？”视线落在卫瓴手里的帷帽上，心下已然明了，看向巴雅尔，“巴雅尔，方才高叔说，替你寻了块料子，你去瞧瞧吧。”

“好欸！”姑娘蹦跳掀开帘子，回头同卫瓴说，“我稍后再来。”去后方庭院了。

卫瓴笑着点头。

只剩她二人，安静了几秒。

两人无声对视上，都不动声色挪走了目光，各有如山般沉重的心事。

卫瓴将帷帽戴上，低头，长飘带系于颌下，先打破了沉寂，“我不能再等了。”

桌上一件千金难求的狐白裘，独孤璟月将手搭在上面，本是要拿起来给卫瓴，触到绒毛，手指拢紧，抬起头，“我不是要拦你，但你真的想好了吗？”

“你要是现在后悔，不想去了，我立马就去那个观里，破了这狗屁命格，一旦散开，往后你还如何平静安然地生活？”独孤璟月终于摘掉面上的镇定，眉宇间毫不遮掩的愁色，浓到散不开。

“别担心，这些我早已习惯，我儿时刚被接回宫，那些话更难听，我早已不往心中去了，况且我也不是旁人稍一指指点点，就哭鼻子的小孩儿。”卫瓴走近，将薄纱撩开，眉目间有柔风，劝说，“你便也当耳旁风，听了，就让它过去吧。”

将纱固在帽上，佯装笑话她，“怎得善感起来了？”语气俏皮，缓解气氛。

独孤璟月不为所动，复杂地看她一眼，又低下了头，望着狐裘泛光泽的皮毛。

卫瓴于是收了笑，安抚她，“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你所说我也想了。但是既然要嫁过去，与其像个进贡品，任人轻贱，不如自铸层金外衣，让他们轻视不得，轻易替代不得，甚至要让他们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反正已乱了，何不将这浑水搅得更热闹些。”

“谁说非嫁不可，你可以随我去银川啊。”独孤璟月忽地看过来，目光急切，“跟我去银川，再没人敢逼你去干你不情愿之事，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便是早晨要去东边牧歌，傍晚要去西边……”

卫瓴的手轻搭在她手臂上，独孤璟月一怔，口中停下，从臂上抬眼，便落进卫瓴广阔如碧空的双眸。

“当年，你回银川，应是比我小吧。”她轻声问，陈述的语气，像阵狂风，摧枯拉朽，一下刮搜得独孤璟月所有话堵在喉中，心境犹如秋后一眼望到天边的荒原。

卫瓴的手指轻轻拍了两下。

她的声线平缓，“我们总是，在自己面临风浪时，觉得尚可一搏，但当落在身边人的头上，便觉得是不可承受之重。”

独孤璟月已不言语，卫瓴的目光落在独孤璟月攥紧披风的手上，缓缓道，“按理讲，当年你在昭国，我也已记事，可惜竟不记得，若我那时在你身边，一定也劝你不要飞蛾扑火，可我给不出任你去往东西的豪言承诺，并非我不想。现在的萨仁河主，是任那些风浪和火焰淬炼，走到万人面前的萨仁河主，她于厄难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而我尚未。”

独孤璟月脸上终于浮现动容和无力，挣扎了半晌，挫败地说，“说不过你，好，那便是如此，你要做那什么天命贵女，何故要加一段命煞之说呢，青州被破与你何干？”

“玥姐姐。”

卫瓴淡笑，眸底浮上一抹看透炎凉的无奈，“你知道的，这世间，单说贵命……”她望着独孤璟月，失望地摇摇头，“他们不会信，可若是将祸事揽于我身，自有天下人为我证明，这才是他们乐见、热衷挂于嘴边的，坏事总是传千里，不胫而走，而美名打出去却比登天难，毁掉一个人比捧起一个人简单多了，我必须如此。”

而且。

她将罪名揽于一身，将百姓的怨恨集于一身，任他们谩骂宣泄、唾弃泄愤，也是她向父皇行的最终孝道。

时至今日，他们父女间竟找不出可让她回味的时光，从前她以为父皇日理万机，忙于朝政，故而无暇顾及，可她渐渐明白皇家的亲情远比寻常百姓家的富贵难求得多，难过上千倍、上万倍，如镜中月、雾中花般飘渺。从她降生到这世上的一刻，就注定了命不由己，注定了添一抹权势下的亡魂。

她要如那日剔骨还父的哪吒，早些年她的荣宠盛名皆为他所赐，如今她为他挡下骂名，也不再怨怼他毫不顾念亲情，将她扔在青州喂敌，依他所愿和亲求全，但是走到这一步，以后，若他们有兵戎相见的一日。

她，只论功过，不问血肉。

独孤璟月的眼神变得深沉，也彻底明白自己动摇不了卫瓴，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拿样东西，送你一程。”独孤璟月反身走了。

卫瓴在板凳上坐下。

室内安静，只有门外大街上渐兴的脚步声。

她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杂音，掉进思绪的漩涡，在谋算之中沉浮。

“姑娘，你先上去吧。”直到酒庄唤为高叔的男人，点了下她的肩头，卫瓴才从漩涡中拔出来，原来是外面有人在叫门，门板被拍得梆梆响。

“老板？开门做生意了，太阳都快晒腚了，哪有这么做买卖的。”

卫瓴心头一震，立马从凳子上弹起身，高叔吓得退后一步。

好熟悉的声音，李不扬？！

卫瓴立马往楼上去，一秒不曾耽误。

高叔见状，故意等卫瓴上去才磨磨蹭蹭开门，朦朦胧胧问，“什么人啊？”

卫瓴在二楼，听着下方声音，李不扬进了酒庄，“老板，咱家的招牌是哪个酒？”

李不扬到了夜兰，该不会尉迟玄也来了吧？

卫瓴在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侧身向下望去，酒庄门口空荡，根本没有其他人影儿。

难道只有李不扬一个人被派来此地探查？

也对，不知虚实，尉迟玄未必会亲自来。

刚要松下一口气，将窗户合上，透过枫叶的缝隙，看到半个人影，只是隐约看到半边肩身、骑装下摆与马靴，卫瓴便感到胸口的心脏狂跳。

茶肆门前的棋桌旁，尉迟玄手里抓了棋子，修长指间盘绕，对面犹豫踟蹰挪了一子，他利落推出去一子，“哒。”两指夹着推出去的棋子一抬，将对方棋子吃了，被吃的棋丝滑顺到了手心里。

赵显坐在旁边套话，“哦~~原来如此。”

此人被吃了子儿，面色极臭，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也不是第一波来打听的了，我看你们全是让唬住了，天下共主？天下共主是谁，怎么可能一个女人说了算，不过倒是听说，这个秾华公主小模样儿不错。”抓了抓头，走了一步棋，随口说，“可以娶回去暖炕，当个小妾，毕竟这种克国的女人，也不能让她进家谱。”

“啪！”

尉迟玄把棋拍在石桌上，棋中间裂开一道纹。

“你要干甚！”那人边质问边发现自己输了，发火地冲赵显喊，“你是故意分散我注意力是不是？！”

尉迟玄起身，将手里的棋子扔桌上，稀里哗啦掉一地，一枚棋子直接崩那人脸上，冷道，“黄发垂髫也下不出这烂棋，宗谱有你，也不会有下页了。”

赵显立马也弹起来，按住尉迟玄，“公子。”用眼神示意他城门距此不远，有官兵在，“不能滋事”。

“你他妈什么意思？！”那人捂着脸暴起，抓起桌上的棋子扔过去。

“什么意思？”尉迟玄一把抓住飞来的棋，神色阴鸷。

“我说，太烂，不只是棋。”擦肩而过的时候，把那枚“将”死死摁在这人心口，斜睨，“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