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正在门前候着了,门前青石板一尘不染,角落一株挺拔青松,空气中有松树的凛冽辛香味儿。
一见尉迟玄自廊中来,赵显赶上前,带起一小阵风,呈了两个函盒,额角还有未干的汗,“将军,肃国来信了,急函。”
尉迟玄接过,紧袖束口,外罩银锻护腕,今日他一身墨蓝劲装,束宽阔鸾带。
三人边走,赵显边说起了另一件事儿,“而且这几日坊间突然兴起一股风,说秾华公主,命犯紫徽主星,不详极煞,故而招来了国灾。”
尉迟玄脚步一顿,眉头自己都未察觉地蹙起一刹,转而不觅踪迹。
一旁传来轻哂,李不扬听笑了,奚落道,“国运不昌赖在一个女子身上,我看他们是凉水儿喝太多,脑浆子和稀了,厚颜无耻,早拿这脸皮当城墙去,不说铜墙铁壁,也是固若金汤,何至于现在扯皮往外送哪个。”
扯皮……
李不扬突然站在原地,想到什么,目含思索,“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怎么不失为一计呢?”
他追上尉迟玄,“这下子病秧子不够,又成大灾星了,再坚持下去非要秾华,你可就要惹人猜忌了。”扭头,两手推开房门,木门丝滑大开,屋内陈设尽显,内里一股沉稳木质香。
“最好如此,是她不愿嫁的权宜之策,不是那老不死的嫁祸江东,委过于人。”尉迟玄目泛冷光。
“理国荒唐竟妄图摘净无过,下次他便没如此侥幸,一刀给他个痛快。”尉迟玄冷冷道,攥着两个函盒如同提了把利剑,步步生风进去,背影森寒,仿佛里头正有那“老不死”的昭王。
“不是啊。”赵显迈过门槛,赶紧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个命格,近几年干支与命局一柱天干相克,地支相冲,往后却是贵命,可制煞为用,甚至大放厥词,将来平定天下的贵主,便在她五尺内,所以不是不愿嫁,这命并不妨出嫁,甚至……感觉有非娶不可的意思了。”
“平定天下的贵主?”李不扬在口边又过了一遍。
“从哪传出来的?”尉迟玄问,在茶几旁坐下,去掉封泥,从函盒中取出绢帛,将盒子扔在几上。
赵显正等着说,“我立马就派人去查了,最早是从苍梧境内夙缘观传出来的,说是观内见机天师批的命,我还去打听了这道士是何来历,之前是个四处游荡的散人,这些年不知为何住在了夙缘观,听说早便预言了今年昭国的旱情,上到天灾,下到婚配良缘,谁家丢了个玉镯子,都能算着,颇得方圆百里的百姓信赖。”
尉迟玄一言不发听着,双眉不展,显见不悦,拎起锦帛展开,双目于上逐字扫过,面色越发沉重。
“人都道天机不可泄露,此人如此显露,也不怕伤着自己。”李不扬轻嗤。
“你们今日又不顺了?”赵显觉出不对劲儿,上下观察李不扬,“你怎得,这么,不忿?”
李不扬摆手,“不因此事,你接着说。”
赵显:“就这些了。”
李不扬没骨头似的靠进交椅中,拧眉,“虽说是什么道长批言,我怎么觉得这命格说,就是卫瓴干的。”
“命煞这种大忌讳,可是能被众目睽睽下活活烧死的,总不能为了不落你手里,连……”
“未必是她。”尉迟玄说,锦帛上之字愈看愈刺眼,虽如此说,他心中却并没半分底气,卫瓴那双凌厉、倔强的眸子恍过。
他让她腹背受敌,她便孤注一掷。
舍她最珍重的名声不要了。
背上她自幼抗拒又无力挣脱的,能压死人的劳什子不详胡言。
他分明想折磨她,可是又看不得,看不得旁人诋毁、轻贱,将她摸黑当替罪羔羊,将她当做输出去的赌注,随手一挥弃在一旁。
竟仿佛被折辱之人是他,让他生堵、浑身烦躁的不爽。
那分明是他这么多年,养蛊虫,拿精血换的人。
积攒了那么多的怨和恨,才让她安然立于天地间,能站在他对面,与他对峙,和他耍心眼儿搞伎俩……
她不是最在乎她那名声吗?他都肯给她个为一国安定和亲的大义之名了,她为何不要?
“我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了,是不是我们其中死一个,这孽才能消停?是不是?”
卫瓴那日说得话,着了魔似的在他脑中响起,怎么赶也赶不出去,反而无缝不入,反反复复,忽大忽小地在脑中盘旋。
尉迟玄攥紧了手,手骨节泛白,一时分不清是杂念还是信,让他心如此不静。
李不扬嘶了一声儿,摸着眉心苦思,纳闷道,"但是又像是哪个仇家散出来的,否则完全没必要弄后半截的贵命之说,这流言一旦散出去,往后可就只有两种人了,一种想方设法想得到的,另一种自己得不到要毁了的,与架在火上烤何异。”
“阿曜,你觉得什么人在后主使?"靠到一侧把手上,探过去身子问,结果发现尉迟玄看信的脸越来越臭,都快把四周空气抽空,要让所有人窒息而亡了。
“咋了?”
尉迟玄将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又闷头拆另一个函盒,周身气息压抑得喘不上气。
李不扬大体扫了一眼绢帛,“嗯?”眉头蹙起,疑惑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赵显见他表情不妙,没看也皱起眉头。
李不扬朝他凑过去,两人头对头看。
李不扬边看边疑惑道,“这个陈枰,我没记错的话,不是五皇子的人吗?”
尉迟玄不语,越看越觉得体内有股气在乱撞,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一件顺心的。
赵显点点头,绕到李不扬身侧。
“陛下怎么可能让他来接替,管接亲的事儿,那确实按理来讲,此事不该阿曜管,那也不能单交给一个御史啊,如此刻意绕开礼部,岂不是明着掌太子脸,谁人不知礼部尚书是太子爪牙。”
李不扬张开手,“朝上不党不群,有一席之地还能外派的官儿,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况且如今我们就在昭国,没有比阿曜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两人自然而然觉得尉迟玄是看了信才这么不悦。
“太子失言了。”尉迟玄又将另一封信递来,提起几上茶壶却发现空的,于是撂下了,撑住自己的头,压着情绪,闭上眼养神。
此信不读不打紧,一看坏了。
此番尉迟玄拿下青州,太子在大殿上为其美言几句本也是常事,可坏就坏在,他竟然为尉迟玄讨赏,更是直言不赏则寒众将之心,不利归拢新附民心,本是揣测圣意谏言,却也绑架了圣意。
暗戳戳点出百姓识将军不识新君,犯了忌讳。
太子想借此时机,拉拢尉迟玄,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将尉迟玄拖下了水,肃王直接一纸令下命尉迟玄回朝,接亲一事另有人选。
“太沉不住气了!”李不扬将锦帛拍到桌上,一指戳向自己太阳穴,“他脑子是个大水泡吗?还有那一群幕僚,养了吃白饭造肥料使的吗?”提起茶壶,晃了晃,更烦。
“水呢?”撂下,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昭国的阴招儿,打算说不过我们,渴死我们!”
赵显又拿起来那块锦帛,李不扬看太快了,他还没看完,看完问道,“所以,现下陛下是要召我们回去,此事与我们无关了?”
“人呢!没水了!”李不扬朝门外喊。
尉迟玄抬起头,静静喘平一口气,扭头与赵显对视上,未明言,便是默认了。
赵显垂下头,心想,于他本是没什么区别,只是将军,一定不甘心就这样被召回去。
“吱啦——”推门进来个小厮,李不扬说,“找昭人要点儿水去。”
小厮迅速拿上茶壶,带好门出去了。
尉迟玄左臂搭在扶手上,一言不发,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黧黑双眸望着靴前地面,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问赵显,“你方才说那个观在哪?”
“苍梧边城,夜兰。”
尉迟玄:“李不扬。”
“昂。”
“安排好人跟来的人对接,把其余人都留下,便说我提前启程回朝,他们留下护送公主。我们走,去夜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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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兰城。
夜幕降临,星光点点。
“快进,城门要关了。”
“吁~~”
赵显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三张路引,恭敬递上,“军爷,我们兄弟三人前来省亲。”
官兵看向马上二人,一个素袍大袖,腰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小物件儿,在马上歪歪扭扭,一个冷面,寻常皂色骑装。
“省亲连个包袱不带?”
“事出突然,收到急信,家中有人身体抱恙,心急如焚,不曾收拾就赶来了,不日还要赶回去忙活。”
官兵又看了那二人一眼,盘查过,一挥手,“进去吧。”
三人入城来。
城中暮鼓响起。
客人赶紧结账,匆匆离开,商贩收拾,如同潮水迅速退去。枫树下有个茶肆,小二忙着打烊上门板,“客官,鼓响了,路上可当心些,快回去了。”
守城士兵高声督促最后一批百姓快速入城。传来绞盘声,城门咣当关上,落下巨大的门栓。
眼见城内要宵禁了,赵显一眼锁定客栈,提议,“将、公子,太晚了,我们先去那落脚吧?”
尉迟玄点头,策马。
“哒、哒、哒。”
马蹄声在空荡街上回响,路过茶肆外的棋桌,火红的枫叶落在他肩头。
尉迟玄伸手将其扫掉,抬首看去,树冠对面有块“高记酒庄”牌匾,匾上一扇大开的窗,泄露暖暖的橙黄灯光。
“咻、咻咻咻。”李不扬抬着鼻子闻,“好香。”顺着气味看向酒家,“这酒也太香了,什么酒啊?”
“先别找酒了。”赵显牵上李不扬的马。
“再找抓大狱里喝酒去了。”赵显一手银霜,一手赭飞,往客栈去。
李不扬的眼收回来,落在赵显背影,“你的嘴,咋也这么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