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两位爷,两位爷,是不是地没扫干净绊着了?要怪就怪小的,千万莫因这点小事儿,伤了二位爷的体面。”小二见势不对,火急火燎从店内冲出来。
尉迟玄垫着棋子,逼这碎嘴子倒退半步,还要再退,腿却绊在了身后石凳上,那人方要回头,尉迟玄与他擦肩交错之时,目不斜视,臂上施力一顶,借着石凳的阻挡,将那人直接一个趔趄带倒在了地上,掀了个人仰马翻,一条腿狼狈担在石凳上。
“啊——”后脑勺着地,大声痛叫。
“二位爷,二位爷!”
赵显前移两步,稍一拦,神不知鬼不觉往小二褂子前的大口袋里塞了东西。
尉迟玄抬手将棋子扔下,木质棋子正好重扇在那人嘴上,啪得一声脆响,好不响亮,目光睥睨,像在看一只单手能捏死的爬虫,冷道,“管好你的嘴。”
头也不回离开了。
听这脆响,小二眉头狠狠一跳,赶紧上前扶人。
“站住!”那人尚未缓过痛劲儿,朝尉迟玄背影怒喝。
赵显在桌上撂下五个铜板,结完账,转身去追大步离开的尉迟玄。
小二把地上之人扶起来,“晨起秋露重,打滑儿,客官我快扶你起来,地上凉。”手悄无声息伸褂子口袋里颠了一把银两,分量不轻,将手又伸出来扶住那人胳膊。
“你给我站住!你怕老子打死你是不是?!”那人被扶着爬将起来,伸手指着尉迟玄离去的方向,气焰嚣张怒喊,脚底下却老实,半步不曾挪动。
小二压低声音,“您听我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别伤了和气。”凑在此人耳边,故作玄虚,“我方才上茶,看见这二人手上均是茧,这日日来往这么些人,我可是认得的,那是摸刀使枪练出来的……”
那人怔住,咽口唾沫,“那怎么的,下得好好的,他突然要动手打人……他敢动手,他敢动手,我就报官,对,我现在就要去报官!”
“好了好了,惊着各位爷了,都是误会,让各位见笑了,今日店里有上等的普洱,各位爷不妨进店一品。”
遣散了看热闹的人,小二换了一副面孔,小声威胁,“你说,你隔三差五在这蹭棋,蹭茶水,也不掏子儿,方才又弄坏了棋子儿,那可是用上等木料,寻了巧匠凿的,你要是掏不出钱赔偿,我先报官把你送进去。”
……
路过酒庄门前,尉迟玄突然毫无征兆抬起头,望向酒庄的二楼,危险半眯一双狭长凤眼。
木窗紧闭,轱辘钱纹样窗棂,一盏不亮的提“酒”字灯笼,风一吹,灯笼纸刮到青墙上“呼啦呼啦”响。
他一直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见此窗无异,目含思索,低回头,环顾了一圈四周,观察是否有可疑之人。
街上人渐多起来,商人拉了货物赶早就要出城,喊道,“乡亲,借个道儿。”
推车的老汉让到路边。
声浪也逐渐兴起来,车轮在石子路上压过、杂乱脚步、泼水声、摆放物件摩擦声、来自天南海北的话音。
尉迟玄收回目光,向酒庄里瞧一眼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李不扬,尉迟玄将右手端在身前,往客栈去了。
赵显赶到酒庄门口,朝里喊,“赶紧走了。”
李不扬从酒坛子上抬起头,摆手,“你们先去,我马上追来。”往鼻间扇了扇,扭头跟店家说,“那行,给我整点儿这个临江仙,好喝了我回头还来,也不用多,给我灌满这个葫芦就成。”从腰间解下葫芦。
赵显朝街上瞅了眼尉迟玄尚在视野间,“快些。”扔下一句,追上去。
李不扬解开钱袋,扒翻数自己还有几个子儿,絮叨,“知道了,知道了,我腿脚快着呢。”
-
凤涞山。
一条狭窄石阶路,蜿蜒而上。
半山腰始见山门,三扇并立,林间鸟鸣时有时无。
待尉迟玄三人爬至观外,东方旭日初升,夙缘观之牌匾风化严重,漆下的实木有裂损之处。
观门紧闭。
“刷——刷——”
只有一妇女在门前洒扫,似是村妇,皮肤黧黑,头上一截粗布缠发,布衣粗糙,俱是补丁,发间银丝过半。
“晚辈冒昧,这位大嫂,请问仙观何时开启法门,允我等入内奉香?”赵显上前行礼。
那妇女抬起头,目中暗淡无光,一脸疲惫地扫过三人,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慢慢将手搭在眉间,看日头,“快了。”
“看您不似观内道人,何以在此洒扫?”李不扬问。
她摇摇头,“我是在,积福,天师说,扫了孽。”她坚定地一点头,又低首扫地了,“就能有,造化,就能有福了,命就没这么苦了。”笤帚条磨损得只剩一个小疙瘩头,不知扫多少下才能将这门前落叶扫干净,妇人一味扫,似是深信一切不好的都能如地上之尘扫去。
“嘎吱——”
三人闻声望去。
观门打开,出现一个打哈欠的道士,将两扇门彻底敞开,向他们还有那个妇人浅看一眼,不甚在意,又伸着懒腰进去了。
尉迟玄先涉阶而上。
一入门,便瞧见一不同寻常的供桌,其上三处盒,贴了三张纸。
分别名曰,“丹粮”、“青蚨”,中间那张纸上却什么也没写。
方才那道士正躺在供桌后殿内的藤椅上,能将供桌前尽收眼底。
尉迟玄将眼从箱上挪开,看向观内,正中一殿,两侧通向后方,只能看见这个道士,不见其他人,冷清得很。
“青蚨是何意?”赵显小声问李不扬。
李不扬正瞧那殿内道士呢,闻言侧过来头,“这个青蚨啊,是一种虫子,传说用母虫和子虫的血涂在钱上,不管花出去多少,都能自个儿飞回来,所以,我猜,这箱,是要功德钱。”
他双臂抱在胸前,手指一点那个“丹粮”,“而那个箱,要粮食,至于中间这个,就要听听他怎么说了。”他将双臂放下来,“敢问道爷,中间此箱,是要投何物?”
尉迟玄将内里景致不动声色收入眼底,也定睛看向那道士。
道士说:“随意。”
尉迟玄无波的眸底,一点幽深划过。
“吆。”李不扬闻言也是一挑眉头,笑道,“那有意思了。”
“下至一抔黄土,上至这世间难求之物,尽可纳入。不过你们来的不巧了,天师这几日外游不在,中间这箱,不用了,寻常康乐福禄,旁边两个箱就行。”道士说。
“不在?”尉迟玄有疑,“何时回来?”
“不知。”道士搔搔耳朵,“兴许,兴尽,也就回来了。”
见道士这做派,尉迟玄对那二人说,“先进去看看。”
赵显掏出一个铜板,塞进了青蚨一箱,三人入里。
陆陆续续有人入观来。
“人也不少,原来是咱们来早了。”赵显说。
三清殿,殿前大香炉内香灰厚积,侧里有株菩提树,枝上系满了祈福红布条,布条因风扰,浮动。
“哎哎,这能求签!”李不扬招呼赵显。
赵显说,“别忘了正事儿。”他的头别开,体直口快,“再说了,大丈夫战场厮杀,生杀全在自身,求什么签。”
“嘶——”李不扬横他一眼,“你在人地盘儿,不信,你也别挂嘴边儿上啊。”他观察周围,手向外扫,“离我远点儿,要是得罪了人,我不认识你。”
不在大殿前徘徊,尉迟玄反而去了一侧偏殿。
元辰殿,尉迟玄仰首望殿匾,抬步进去。
殿上不知供奉了哪路神仙,供台上尽是贡品,什么吃的都有,殿内有让人心安的木香,吸进去便能觉得身心畅达不少。
他向里走了几步,被侧后方的一面石墙吸引。
整整一面墙,火光跳跃,亮如白昼。
全是长明灯。
他受了蛊惑一般,走近,火光在他黧黑眸子里跳跃,将他面上眉骨、鼻梁打下的阴影深刻勾勒。
一簇簇跳跃的火上,是牌子。
“信士刘贵,为儿刘全供奉长明灯,祈愿:元辰光彩,灾病不侵,健康成长。”
“信女……”
“弟子……”
随着脚下步子的挪动,一一扫过。
这些虔诚的祈愿中,仿佛有一双双殷切的眼,含泪,在神前三拜九叩。
他的眼突然落在一盏光芒微弱的灯上。
重瓣莲花金台,缠绕辟邪红绳络子,络上还缀了珠石,较其他灯台华贵、复杂、精致得多。
大抵是哪户富贵人家求的。
灯台正中一点小火苗,不稳、岌岌可危地晃动,在其他火苗的映衬下,微小又暗淡。
像溺水之人不断探出水面喘气,呼上半口又沉下去,不断挣扎。
他双眸突然定住,紧紧锁在一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被摄了魂一般。
顺着他一瞬不移的视线过去,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朱红两个小字。
玉生。
……
他不会记错,在营中独孤璟月就是这么叫卫瓴的。
那是卫瓴给自己的化名!
一瞬间他脑中恍过很多,短短几秒,大量猜测几乎是在一刹那闪过,她果然来过是不是?
命格之说果然是她所为?
是不是卫瓴来此为自己立了一盏长明灯,却不敢以真名示于世人。
可是她对前路太迷茫,用这盏灯,用这一点小小的火光,寻一丝慰藉?
可是她将他的话,续命蛊之事听进去了,所以她害怕,忧虑,难安,惴惴不安到来神前叩求,祈求可以活下去?
可待他将其他字看清,震惊、难以置信、怀疑爬上他的脸,随着他记忆中的什么泛上来,有一种预感,他发现了什么,隐藏在平静下的诡谲。
“信女姬云舒,敬奉斗姆元君座前,为女玉生,叩请长明灯一盏,伏愿 光耀命府 福寿绵长。”
为女玉生。
这是一个母亲为女儿求的,无尽灯。
他本在想,兴许是旁人之名与卫瓴的相重,毕竟,玉生之名本也无特殊之处,世间之大,重名也不足为奇。
可是看到姬云舒,他顿觉不是巧合如此简单。
他曾在哪里见过姬云舒这个名字。
究竟是哪里?
他到底在哪见过……
是在那人的书阁里吗?
他锁起眉头,苦苦搜寻,他一定见过,一直盯着长明灯的火焰,竟产生了幻觉,这一点点小火光仿佛在放大,不断弥漫开,快要将他吞噬了。
尉迟玄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殿内,气温骤降,风扑在他脸上,让他一下回过神来,眸底归于冷静。
看来,这什么见机天师,是一定要见上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