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出现了相当古怪的一幕。
我妈在我惊急的呼唤声中醒了过来,在看到我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她,问她是真人还是假人,荒唐地提出她给我无实物表演一下空中飞人的要求时,终于忍不住照着我的脸拧了一下。
她力道不大,在我吃痛地嘶气时便立即放开了手,用既震惊又担忧的眼神看着我,小声呢喃了句,“天哪,该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说着就要起身摁呼叫铃。我忙制止住她,扯谎说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吓一吓她。
我妈不是很放心的样子,问了我几个弱智的乘法算数题,还指着正皱眉望着我的顾尧君问道,“小竹,告诉妈妈,他是谁?”
我眼皮一跳,在超速的心跳声中,低哑着嗓音朝顾尧君叫了句学长。
顾尧君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我妈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尧君哥哥叫了那么多年,妈妈是真听不惯你叫尧君学长这么个别扭的称呼。”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犯抽地把实话讲了出来,“妈妈,我已经十七岁了,学长也已经成年了,再叫得那么幼稚,不合适吧。”
我妈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原来是长大啦,知道害臊啦?”又撇嘴,“你跟你尧君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在他面前也害臊啊?”
我笑了笑,瞥了眼顾尧君,理所当然地说,“妈妈,这你就不懂了吧。青春期是一个人自尊心最强的时候。你看,学长不也是这样,现在都叫我名字,不叫我什么小竹弟弟了。学长都能害臊我为什么不能啊?”
我妈看了看顾尧君,也笑了笑,顾尧君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在此时响起。
他说,“没有害臊。”
我和我妈同时看向他。
顾尧君定定地看着我,“不是害臊。”
我妈惊奇地问,“不是害臊,那是为什么?”
顾尧君又看向我妈,眉峰拧起了个明显的弧度,他说,“阿姨,我长大了。”
我妈显然不明白顾尧君这句话的意思,带着满脸的茫然转过脸和我对视,我朝她摇摇头,表示我也听不懂。
但我妈也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很快便揭过了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
在意识到和顾尧君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我的心和脑就不再属于我自己,里面不受控制地装满了顾尧君的名字,气息和身影。
我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羞涩与快乐从呼吸之间泄露,渐渐盈满整个房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着顾尧君移动,目光紧紧粘附在他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不见。
顾尧君似乎感受到这一点,他的注意力也始终放在我身上,他的表现无声安抚了我,让我似飘在云端上的心落回到尘世里,有了实感。
我在他的注视和陪伴下,不断从现实走向梦境,又从梦境回归现实。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终于,三天之后,我彻底摆脱了那种如处迷梦中的混沌状态,体温和神智恢复正常,输液管被连根拔除,只手背上还留着一道小小的泛着青色的针眼。
早上,我从梦里醒过来,睁眼便见顾尧君仍坐在床边那张软皮沙发椅上。他的姿势标准得像是经过精密计算过的一样,有种机械似的平直呆板感。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绝不超脱规矩之外,我几乎从未看到他失态的模样。
他看见我醒了,嘴角细微地牵动了下。
他在笑。
这是我琢磨了许久才得出,并亲自向顾尧君证实后的结论。
这几天他总是会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和他互通心意后,我像是忽然通了灵似的又能够读懂他的表情,感受他的心情了。
所以在看到他这异常的表情后,没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他表情不变,点了点头,面色肃冷得仿佛极地的冰川。
我吃惊地啊了一声,随后咧开嘴,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对他说,“笑应该是这样的。”
他皱着眉,学着我的样子,扯动嘴角肌肉,试图像我一样做出大笑的表情。
可他做出来的表情却实在惨不忍睹,颇有种王昭君弹钢琴的诡异感,我只得龇牙咧嘴一脸不忍地阻止他继续学下去。
他似乎很是受伤,眼里光华黯淡,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又冷又硬。一见他这样,我的心就一抽一抽地开始泛疼,赶紧抓着他的手安慰他不会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盯着我看了半会儿,嗯了一声,我大着胆子凑过去又亲了他几下,才终于把他给哄好。
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我和顾尧君之间已经飞速发展到比小时候还要亲密无间的关系上去了。
像是恋人,却又比恋人更进一步。
他对我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纵容,宠溺,千依百顺,偶尔再自然不过地在我额上落下一个吻。我在他面前也慢慢恢复以往的脾性,依赖,开朗,为所欲为,在心猿意马时蜻蜓点水似的亲吻他一下。
对于这样的变化,我和顾尧君都没有半分不适应,仿佛本来当如此,从来便如此。误会无声无息消弭,我不再介怀过去他对我的冷漠和疏离,他也没有再在我面前提起有关邵寂阳的事。
离别就在眼前,我只想在最后这几天将这场梦,编织得更美满些。
我朝顾尧君也笑了笑,刚要有所动作,他就像先知似的预判我想做什么,起身帮我调整好床头高度,随后又坐下来望着我,缓声道,“阿姨在上班。”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又道,“阿姨说,她今天很忙。”
我再次点头,听懂他的意思是我妈今天不会过来了,于是问他,“我爸呢?”
顾尧君道,“叔叔在学校。”
也就是说,今天只有顾尧君陪着我?
我心里窃喜,却按捺着没表现出来,弯起眼朝顾尧君笑。顾尧君会意,捧住我的脸,在我唇上亲了一下。
“早安,李成竹。”
说完放开手,退回身,静静地望着我。
我含笑望着他,“早安,顾尧君。”
他嗯了一声,见我没有动作,慢慢地蹙起了眉,目光向下滑落,死盯着我的嘴唇不吭声。
我撑起身,凑过去飞快地在他嘴巴上啃了一口,他这才抬眼,重新和我对视,紧绷的面部肌肉明显松弛下去,嘴角努力地牵动了下,露出个除了我没人看得懂的极不明显的笑来。
我起了点逗他的心思,“学长,我没刷牙就亲你,会不会很臭啊?”
他眼皮动了动,墨色的瞳仁沉静地定在我的脸上,衬衫下的胸膛深深起伏几次,随后表情认真地说,“不臭。”
我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了声,他不明所以,直勾勾盯着我,神情依然冷得像是冬日的湖面,但注视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温度,求知的荧光飘浮在里面,他稚拙地向我要一个解释。
我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学长,我告诉你个秘密。”
他摆出认真倾听的态势,我附唇到他耳边,低声道,“学长,你好可爱。”
我还没来得及退回去,撑着床的两臂倏然感受到一股重压,顾尧君伸手将我禁锢在他的双臂中。他将脸埋进我的肩窝,身体绷得像张满弦的弓,呼吸也很重,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心头一突,微微侧头,立刻便察觉到他的耳朵已经红得如同被颜料涂染过,惊了一惊,急忙伸手推他,语无伦次道,“学长,你又开始过敏了,离我远一点,快!药呢?!”
顾尧君的过敏症状十分古怪,轻微发作时,仅仅是全身发热,耳根泛红,脸上出些细汗。可一旦严重发作,就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全身的皮肤充血发胀,呼吸粗重,热汗不断,整个人烫得仿佛在火炉中炙烤着一般,特别吓人。
这样的情况这几天只发作过一次,那时我因为精神不济半昏半睡着,没能看到,后来我妈心有余悸地跟我讲述了当时的可怕情况,我才了解到顾尧君过敏发作时有多骇人,我妈都差点给吓坏了。好在顾尧君身上随时带着抗过敏药物,服下药片到隔壁房间休息过一段时间后,那些骇人的症状才慢慢消褪了下去。
我心急如焚,可顾尧君却无动于衷,只收紧了箍着我的手臂,力道重得仿佛想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去。我感到他的体温变得越来越高,简直快要赶上我发烧时的温度。他的喉咙里不断溢出难忍的痛苦呻吟,呼吸闷重如冬雷,我慌得要死,一面伸手拽他的衣服一面连声催促他,“顾尧君,药,放手,快点吃药!”
老天保佑,顾尧君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有了动作。他猛然松开抱着我的手,深深地看我一眼后,霍然起身,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他的脸色难看到无法形容的地步,冷峻的面庞被红色完全侵占,险些让人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我顾不得还未完全康复的脚,抄起拐杖连蹦带跳地追了出去。
顾尧君身高一八八,腿就占了得有一米二的长度,长腿一跨,步步生风,我一个半瘸的人,压根和他比不了速度。
他的背影里透着股仓皇,我实在担心他的状态,便在他身后遥遥地喊他的名字。
他听到后猛地顿住了脚步,可却并未转身,而是背对着我做了个仰头的动作。我趁机追上几步,却不敢和他距离太近,停在他身后大概三米的地方。
“药吃了吗?”我问他。
他转过身,朝我点点头,目光在我的悬空的左脚上短暂停留一瞬,便紧皱着眉头举步向我靠近。
他的脸色依然难看,但明显整个人已经镇定了许多,我喝住他的动作,“先别过来!”
他顿了顿,忽然间脚步加快向我走过来,我赶紧撑着拐往后退,但到底还受着伤,蹦再快也快不过他健全的双腿。他几步走过来将我打横抱起,又将我抱回到病床上,在仔细检查过我全身上下都没什么问题后,顶着一张红透的脸退到左手边靠窗的软凳上,背对着我坐了下来,身体依然绷得死紧。
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发病时的难堪,可我又实在是担心他,安静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他,“学长,你好些了吗?”
从窗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嗯声,我暗中观察了下他那半隐藏在柔软发丝下的耳朵,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红得滴血,松了口气后又问他,“学长,这样的过敏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沉默片刻后回答,“高一,暑假。”
我回想了下,正是从我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开始。
我继续问道,“那个时候发病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他摇头,“比现在,还要难受。”
我滞了一滞,心里泛起密密麻麻针锥一样的刺痛,“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我会过敏的事?”
他说,“我有告诉你。”
我坐直身体,惊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有印象?
他的声音从窗边飘过来,“你生日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离你那么远,我有告诉你,我很难受,对你有过敏反应。”
我仔细回忆了下,初中毕业后的那个生日,我妈办得隆重又盛大,宾客众多,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笼统算来得有接近上百人。因为人实在是太多,我只记得那天过得很是混乱和开心,具体情形却已经忘得个一干二净了。
原来那时候顾尧君就已经告诉过我他对我过敏的事了?!
瞬间,脑子里像是被谁用针扎了一下,突突地疼。
我看着他挺阔的背影,轻声呢喃,“所以,我才是那个造成我们之间产生罅隙的罪魁祸首,是吗。”
我眼眶发热,“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以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摇头,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医生说,和激素有关系。”声音里夹杂着和我一样的懵懂。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我正思考着个中缘由,送早餐的阿姨却在此时出现在了病房。
顾尧君听到动静,终于转过身来。过敏带来的红潮仍余下些残影在他脸上,不过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乍看过去,只让人感觉这个人是在害羞,而不是患了什么严重的疾病。
不过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是很明显,看着有些他和我怕人。阿姨忧切地看了他好几眼,直到离开的时候眉头都还揪心地拧着。
我在顾尧君的扶持下轻松完成了今日的洗漱任务,而后和顾尧君静默无语地一起吃早餐。
早餐后,顾尧君所有的过敏症状消失殆尽,便又像前几日那样守在我的床边,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看。
我担心他离我太近容易发病,要求他离我远些,到靠窗的位置去坐着,他却固执地摇头,执起我的手握在他手心里,一字一顿道,“已经压制住了。”
我没能拗过他,提心吊胆地让他握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神色平静,肤色正常,一切安然无恙,我便放下点心,由着他去了。
顾尧君性子安静,除了跟我话多一点,其他人除非必要,不会发生任何多余的谈话。我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顾尧君,但想了想,还是将那些问题压在了心底。
我看着顾尧君,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投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根本舍不得挪动半寸。
即使是这样静默无声的对视,我也发自肺腑地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我简直觉得我可以就这样看着他一整天。
这时候,我的脑子里没有林鸿雪,没有严青霜,也没有邵寂阳,只有顾尧君一个人。
我饱含深情地望着顾尧君,顾尧君望着我的眼里同样深情饱满,四目相对间,我只觉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使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贴近。
我想,顾尧君也一定感应到了这股力量。他和我紧紧相贴,很快,我们的呼吸便交缠在了一起。
唇舌追逐的游戏在光影里展开。
炙热而静谧的病房里回响着心跳的巨响。
神思恍惚中,我看到一幅奇异的场景。
悬崖峭壁上,一根修长莹润的,浑身青翠如玉的竹枝在寒风的欺压下战兢兢低下了腰。
竹枝之上,实实覆压着层雾凇似的冰晶。冰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晶莹耀眼的光,点点璀璨如星子。远远望去,冰风似刀,将竹的傲骨高洁寸寸削减。
天空忽地落起了雪,冰雪欺身,竹枝不堪重负,几乎被拦腰折断。可幸运的是,深埋在土壤中的坚韧的根脉给了它支撑下去的力量。不论冰雪如何寒烈,它仍巍巍地立在风中。
饶是冷漠如冰,无情如雪,也为这竹的坚韧动容了。日光下移,渐渐的,冰晶化作一股暖融融的,冒着热气的水流。
水流如甘泉,渗进竹孔中,使竹枝弯折的腰身重新挺直。翠竹枝叶贪婪吸收着冰晶赠予的养分,竹身因激动兴奋而颤抖个不停。
这一切,在我脑海里绘成一幅漂亮奇特的油画。
↑↑↑画的笔法,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绘画大师也要甘拜下风。那么最厉害的油画大师是谁呢?让我查一查。啊,查到了,原来是著名的达芬奇!天哪!达芬奇,就是那个画出蒙娜丽莎与最后的晚餐的画作家!多么不可思议,我居然敢拿他来作比,多么可笑无知啊!
我得承认,没有任何人的画技能与达芬奇媲美。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当然画得也好,但和达芬奇比起来,好吧,其实我并不懂油画。我只是想让诸位清楚一个事实,我脑子里形成的画作,是多么的令我震撼和喜欢。
我之所以将话题歪倒这里,是因为突然遭受了外太空的丑八怪的袭击,众所周知,外星丑八怪总喜欢披着人皮干一些不是人的事。比如说,将我敲一闷棍关进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个审判官一样审讯像我一样无辜的可怜的人。
他们丑陋的面容就连圣巴黎母院中的加西莫多都比不上,他们躲藏在阴影中,耀武扬威地发出难听的喊叫。
啊,这种行径,真叫人恶心。丑陋的外星人,哪里来的就滚回去哪里吧!!!↓↓↓
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我已经记不清楚。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和顾尧君就已经像榫卯一样深深地嵌合在了一起。
一切顺理成章,我竟不觉丝毫反感或难堪,仿佛我和顾尧君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天经地义的事罢了。
他像骏马在草原驰骋,我像脱水的鱼艰难喘息,听着他一声声迷恋地叫我的名字,听着他从震动的胸腔里发出的难耐的闷哼,我恍惚有种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是的,此时此刻,因为拥有了顾尧君,因为被顾尧君所拥有,我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多么美妙的梦。
在这场短暂的美梦里,
李成竹,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李成竹:偷吃的味道,还挺不错!
林鸿雪:……
严青霜:……
邵寂阳:……
顾尧君:嗯!味道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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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