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尽最后一片梧桐叶,天气骤然冷了下来。自从中秋那晚慕倬云闯入之后,【醉春风】与酒馆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改变始于慕倬云一句无心的感慨。某日他在阁中处理事务,月绯凑过来闲聊,说起江影酿的酒如何如何好,慕怀瑾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句:“酒是不错,她做的饭更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月绯那双狐狸眼瞬间就亮了。
于是第二天傍晚,当日最后一位喝甜米酒的工匠刚离开,月绯便拉着雪涧,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钱老三,一行人施施然踏进了酒馆的店门。
“小影儿,”月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声音拐着弯儿,“忙完了?我们哥几个还没用晚饭,你这儿可有什么吃的能垫垫肚子?按市价算,绝不白吃!”
江影正收拾着碗筷,闻言抬头,目光掠过几人——月绯满脸期待,雪涧虽面无表情却也没反对,钱老三则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她没多说什么,只平静地点了点头:“正好我多做了一些,不嫌弃就一起吃吧。”
她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便端出了几样家常小菜:一盆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羊肉,一碟清炒菘菜,一碟淋了香油的酱瓜,还有一锅晶莹剔透的粳米饭。
饭菜上桌,香气四溢。起初几人还有些拘谨,尤其是钱老三,但几口热菜下肚,气氛便活络起来。羊肉炖得软烂,萝卜吸饱了汤汁,清甜的菘菜正好解腻,简单的酱瓜也爽脆可口。就连一向清冷的雪涧,也多添了半碗饭。
从此,这便成了惯例。只要【倾君阁】晚间不甚忙碌,这“三人组”便会准时出现在江影的小院里蹭饭。江影也总是默许,甚至会下意识地多准备些饭菜。
慕怀瑾偶尔也会来,只是不像其他人那么频繁。他来了,也大多沉默,只是安静地吃饭,偶尔抬眼看看这方小小的、与对面纸醉金迷截然不同的天地。中秋那晚的狼狈仿佛从未发生,但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
这日晚饭间,月绯却有些食不知味,平日里的巧笑倩兮换成了眉宇间一抹化不开的烦躁。连迟钝如钱老三都察觉了,小心翼翼地问:“月哥,可是身子不适?”
月绯放下筷子,难得叹了口气,艳丽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郁:“心里不痛快。”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心中的憋闷实在无处可诉,便索性说了出来。
“你们……想必也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他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嘲,“说我勾引陈家新寡的夫人。”
江影安静地斟茶,她隐约听过一些传闻,说月绯与城中一位新寡的夫人过往甚密,甚至有人说他仗着容貌与那位夫人的亡夫有几分相似,行勾引之事。
雪涧难得地开口,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看透的了然:“那位陈夫人,找上你,并非因为亡夫吧。”
月绯闻言,才低声解释道:“她有个五岁的儿子,那孩子自他爹去了后,就一直不言不语。大夫说是心病。”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她不知从哪儿得知我擅口技,能模仿百声,又……恰好与她那短命的夫君有几分形似。她就求我在她孩子面前,学着他父亲的声音说几句话。”
“我本不愿。”月绯嗤笑一声,“做别人的影子,无趣得很。可那女人跪在我面前,眼泪都快流干了,就为了孩子能再开口……我心一软,便去了几次。”
他眼神有些空茫,仿佛想起了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孩子。“那孩子……第一次听到我模仿他父亲的声音叫他乳名时,眼睛亮了一下。后来几次,虽还是不说话,但眼神活泛了不少。”
“那后来怎么……”钱老三忍不住追问。
“后来?”月绯语气骤然变冷,“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现在全城都说我月绯狐媚,连寡妇都不放过,说我觊觎陈家产业,更严重的是陈老夫人新丧,坊间有传闻是那陈夫人害死了自己婆婆,陈夫人曾经提过一句,老夫人久病缠身,大夫早有断言她的死是天命,不知道现在怎么风言风语能传成这样,更要命的是她家人也相信了传闻,在计划要送她见官,而且陈老夫人出事那天我和陈夫人在酒楼救治她儿子,她又怎么能害人呢。”
钱老三听到这着急的说:“那你还等什么现在应该去告诉他们,你们二人当时在一起。”
“我现在联系不上陈夫人,不知她境况如何。我若出面作证,说明当日我在场,虽能证明她并非在家、或许能洗脱部分害死的嫌疑,但……我与她之间的‘私会’的传闻便坐实了!届时流言蜚语不知会传成何等不堪的模样,她与她孩儿的名声可能会因此全毁了!可若我不出面……”他未尽之语里满是挣扎。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众人都明白这其中的两难。
一直沉默吃饭的江影,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碗筷。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炭火,声音平静无波:
“月绯,你还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月绯一愣,看向她。慕怀瑾和雪涧也投来目光。
江影的目光依旧落在炭火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活着。好好地活着。”她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月绯,那双平日里总是敛着情绪的眸子,此刻清晰映着火光,“那位夫人,她还有一个孩子。若她因此事含冤被逼上绝路,她的孩子将来又如何自处?”
“虽然普罗大众,更喜欢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她继续道,每个字都异常清晰,“但真相就是真相。如果连你都不选择说出来,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真相,你此举或许会坐实‘私会’,却也可能救她于污名,至少能给现在的局面另外的一种可能。这样她才有可能会活着,而她的孩子也有可能不会失去母亲。”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高昂的语调,却像冰冷的钉子,一字字敲进月绯心里。让他瞬间从纠结于名声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院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江影。在他们印象里,这个少女永远是沉默的、疏离的,像是活在一层透明的茧里。他们习惯了她的安静,习惯了她的不同世事。此刻她这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论断,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慕倬云深邃的目光落在江影侧脸上,带着探究。他早就看出这姑娘心里藏着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但此刻她话语里那份超乎年龄的、对生命重量的认知,依然让他感到些许意外。这不像寻常市井少女会有的想法,她心底压着的,恐怕不只是生活艰辛那么简单。
月绯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穿透那层平静的外壳,窥见其下坚硬的基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小影儿……你说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似乎为了缓和过于凝重的气氛,月绯目光转向江影手边的茶杯,语气恢复了三分往日的调笑,带着真诚的感激与好奇:“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酿酒的,自己却不喝酒?这又是什么道理?莫不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伤心事?”
江影垂下眼睑,重新端起那杯温热的粗茶,轻轻抿了一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个苍白却无懈可击的理由:“没有的事。只是个人喜好。”
炭火噼啪,映照着众人各异的心事。这个冬夜,因江影一席话,悄然划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