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酒馆门口不见那个忙碌的身影,门口挂了块小木牌:「东主有恙,今日未时开张。」
未时一到,月绯便踩着点摇着扇子来了。他眼尖,立刻察觉到江影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行动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小老板,这是怎么了?前几日瞧着还好好的。”月绯倚在柜台边,桃花眼里带着探究。
“偶感风寒,不碍事。”江影垂眸,熟练地取酒、收钱,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波澜。
月绯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见她不愿多言,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这酒可比药灵,多喝两杯,什么病都好了。”说罢,便拎着他的酒,袅袅婷婷地回对面阁里去了。
江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她现在不是很习惯别人的注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流水般过去。
“琼苏”的名声越来越响,每日三大坛往往不到一个时辰便售罄。然而,慕名而来的多是家底殷实之辈,买了便走,极少停留。因此,大部分时间里,酒馆反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那三人组——月绯、雪涧,以及后来被拉来的钱老三,会时常在午后或傍晚,阁里不忙时,过来坐坐。
月绯话多,爱逗弄脑子有些迟钝的馒头,或是点评一番今日的酒客;雪涧则总是拣最角落的位置,要一壶酒,安静地自斟自饮,仿佛只是来换个地方发呆;钱老三起初还有些别扭,后来也被“琼苏”折服,加上心疼对面酒水生意受影响,跑来“刺探敌情”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每喝到尽兴,那张憨厚的脸上会泛起红光,话也密了。
江影看着这大多数时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渐渐有了别的思量。
某日,她叫住正准备去挑水的馒头:“下午去米市的时候,再买些便宜的糯米回来。”
馒头不解:“东家,咱酿‘琼苏’的粳米不是还有吗?”
“不全是酿‘琼苏’。”江影看着角落里几个空置的小酒缸,轻声道,“我想试着酿些甜米酒,味道淡些,价钱也便宜些。”
她想着,对于那些普通的贩夫走卒,或是手头不那么宽裕的读书人,或许无力品尝“琼苏”的醇厚,但花上几文钱,能在这店里坐着歇歇脚,喝上一碗温润甘甜的米酒,吹吹风,看看还没茁壮的桃树,对他们而言,或许也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说做就做。酿制甜米酒工序相对简单,江影手法娴熟,不过十来日,第一批米酒便成了。酒精度很低,口感清甜,带着淡淡的米香和酒曲香。她定了一个极实惠的价格,用普通的陶碗盛装。
这便宜的甜米酒一推出,果然渐渐吸引了一些不同的客人。傍晚时分,会有下了工的匠人结伴来喝一碗,也会有路过的挑夫歇脚解渴。小院里开始有了些嘈杂的市井人声,虽然与“琼苏”带来的清雅名气格格不入,却让这方天地多了几分真实的生机。
江影依旧话不多,默默地温酒、端酒、收拾。看着那些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因一碗薄酒而露出的惬意神情,她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寄托,似乎也找到了一丝落地的踏实感。那三人组依旧常来,有时碰上院子里坐了些普通百姓,月绯会摇着扇子啧啧称奇,雪涧依旧面无表情,钱老三则会憨憨地笑说“热闹点好”。
馒头通常只在酒馆吃一顿午饭,江影总会多做些,让他能吃饱干力气活。傍晚打烊前,他便收拾回家,他生病的母亲还在家中等着他。江影有时会让他带些不易得的点心或药材回去,馒头总是千恩万谢。
而她认真地酿酒,无论是珍贵的“琼苏”还是廉价的米酒,认真地卖酒,认真地吃饭,认真地活着。仿佛要将五个人的生命,都灌注进这日复一日的寻常里。伤痛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只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悄然浮现,又被她强行按下。
转眼,便是中秋。
这一日的京都,格外喧闹。尤其是平康坊这等繁华之地,更是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到了午后,街上更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那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与永宁侯世子大婚的迎亲队伍正从此经过。
江影站在院门口,远远望了一眼。十里红妆,蜿蜒如龙,鲜艳的仪仗、精美的嫁箱、喧闹的鼓乐,还有那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极致的喜庆与奢华,映衬得她这小院愈发清冷。她似乎隐约听酒客(尤其是月绯)议论过,【倾君阁】的慕老板,对那位尚书千金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愫。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院子,关上了店门。今日早些打烊,她早早给馒头放了假让他在中秋可以陪着自己的母亲过节,今天可是团圆的好日子。
厨房里,她为自己准备了一顿不算铺张却足够用心的晚餐:一道清蒸鲈鱼,一碟桂花糖藕,一碗栗子焖鸡,还有一盅炖了整整一下午的、汤色奶白的排骨莲藕汤。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冲淡了些许外面的浮华。
她摆好碗筷,正准备坐下享用这一个人的团圆饭,院外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却突然被“砰砰砰”地拍响,声音急促而杂乱,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蛮横。
江影微微蹙眉,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道:“谁?今日打烊了。”
门外传来一个沙哑而熟悉,此刻却充满醉意和暴躁的声音:“开门!酒!给本公子拿酒来!”
是慕倬云。
江影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的慕倬云,与她平日所见那个永远从容优雅、深不可测的阁主判若两人。月白的锦袍沾了尘土,衣襟微敞,发丝也有些凌乱,一双凤眸泛着红丝,周身笼罩着浓重的酒气,却更透着一种清醒时绝不会显露的狼狈与颓唐。
“酒!”他几乎是撞进门来,眼神没有焦点地扫过院子,重复着这个字。
江影站在原地,没有动。“慕老板,你喝多了。”
“我没醉!”慕倬云低吼一声,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一步,眼神终于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受伤和固执,“你这里不是酒馆吗?卖酒!把所有的‘琼苏’都拿出来!”
江影沉默地看着他。他此刻需要的,显然不是酒。她目光掠过桌上那盅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排骨汤,转身,盛了一碗,走到他面前,递了过去。
“没有酒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这个。”
慕倬云愣住了,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碗汤,又看看江影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平静的脸。他像是被这不合时宜的举动搞糊涂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疯狂:“我要的是酒!酒能解愁!你给我汤做什么?!”
他没有接,反而挥手想要推开。江影没来得及躲开。他推搡了一下,汤碗晃了晃,溅出几滴滚烫的汤汁落在两人手上,他被烫的缩了一下手,她却依旧没有松开。
慕倬云看着她沉默的坚持,那股无名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和石头作对是讨不到好处。他不再闹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向后靠在院中的桃树干上,缓缓滑坐在地。
江影也沉默地走到桌边,将那只汤碗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然后,她自己则坐在了桌边的石凳上。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桃树叶的细微沙沙声。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喜庆的鞭炮声传来,缥缈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人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圆满得有些刺目的明月,清辉落满他带着醉意与伤情的面庞。
一人低头,小口喝着自己碗里已经微温的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肠胃。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一碗热汤,和一轮共同的、冰冷的月亮。
谁也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