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朔风刮在脸上,带着干冷的疼。江影的身体对这严寒反应得尤为明显。旧年贫苦亏空了底子,后来那非人的劳作又留下了暗伤,尤其是三年前那个夜晚,阿禾推开她时,她重重撞在石头上留下的腰背旧伤,在湿冷的冬日里总是隐隐作痛,像是有根无形的锥子藏在骨头缝里。
有时清晨起来,她会觉得关节僵硬,动作比平日迟缓些。馒头粗心,只当是天冷人都懒怠。但偶尔来蹭饭的几人却有所察觉——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几分,添炭盆时,她会不自觉地靠近火源多烤一会儿。
“小影儿,可是着了风寒?”月绯某次忍不住问。
“无妨,天冷罢了。”江影总是轻飘飘一句带过,转身便去温酒或是收拾灶台,将那点不适掩饰得天衣无缝。她习惯了忍耐,这点痛楚比起过往,实在算不得什么。
自那日月绯在江影的点拨下,毅然选择出面作证,陈夫人一案的僵局果然被打破。府衙重新介入,族中支持大房的力量也借此机会发力,竟查出二房觊觎家产已久,不仅散布流言,更趁乱将陈夫人软禁在偏院,企图坐实其“不孝”与“不贞”的罪名,好彻底扳倒大房一脉。
最终,经过仵作重新验看与多方查证,陈老夫人被判定为久病体虚,意外跌倒后引发急症去世,与陈夫人行为无关。而陈夫人为救治失语幼子,恳请月绯相助之事,也找到了当日引路、奉茶的下人作证,虽仍有“牝鸡司晨”、“不守妇道”的非议,但许多人念及她一片爱子之心,加之对二房卑劣手段的不齿,风向渐渐转变。
结案那日,一位衣着体面的嬷嬷来到酒馆,指名要买一壶“琼苏”,付钱时低声道:“我家夫人多谢姑娘那日…点醒月绯公子。”嬷嬷离去时,江影正站在店门口,看见不远处停着一顶素青软轿,轿帘微掀,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妇人侧脸,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孩子,正远远地朝酒馆这边望来。目光对上的一瞬,那妇人微微颔首,随即轿帘落下,悄然离去。
此时一结月绯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虽不至于再登陈府之门,但压在心中的巨石已然搬开,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来蹭饭时话更多了,笑声也愈发爽朗。
腊月一到,年味便浓了起来。街头巷尾挂起了灯笼,置办年货的人流明显增多。而对面的【倾君阁】,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最热闹的时节。丝竹管乐之声往往要闹到后半夜才歇,门前车马更是终日不绝。
这日傍晚,月绯一阵风似的卷进酒馆,塞给江影一张描金绘彩、熏着淡淡冷香的请柬。
“小影儿,腊月二十,我们阁里选本年度的‘魁首’,可是顶顶热闹的大事!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捧场,你来瞧瞧热闹,也给我们撑撑场面!”他桃花眼弯起,带着几分得意与期待,“给你留了个雅静的好位置,绝不会吵着你。”
江影捏着那张触手生温、制作精良的请柬,有些怔忡。倾君阁内的繁华喧嚣,与她这小院的清冷仿佛是兩個世界。她下意识想拒绝,她怕应付不来那般场合。
一旁的慕倬云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闻言抬眼,目光掠过她带着迟疑的脸,淡淡开口:“阁里新来了一个南边的厨子,点心做得极精巧,甜而不腻,你或许会喜欢。”
钱老三也憨憨笑道:“是啊江老板,一年就这一次,可热闹了!看看也不亏!”
江影看着手中华丽的请柬,又瞥见院中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桃树枯枝。
她沉默片刻,在月绯期待的目光中,终是将请柬轻轻放在了柜台一角,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但了解她性子的人都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让步和考量。
华灯初上,【倾君阁】已是人声鼎沸。江影最终还是来了。她换了一身半新的藕荷色交领袄裙,依旧是简单的发髻,混在那些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客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从侧门被引进去,一路垂着眼,仍是被眼前豁然铺开的极致繁华所震撼。
雕梁画栋间悬着无数琉璃灯盏,照得殿内亮如白昼,暖香氤氲,熏人欲醉。穿着轻薄艳丽纱衣的公子们穿梭其间,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果香和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奢靡气息。
月绯早早等在门口,亲自引她上了二楼,安置在一处用精致屏风隔出的雅座。这里位置极好,正对楼下巨大的莲花状舞台,台下熙攘人群、台上风光皆可一览无余,又能隔绝大部分直接的视线,保留了一份清静。
“你且安心坐着,尝尝点心,看看热闹。”月绯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墨发金冠,绯衣绣金,比平日更添几分艳色,他匆匆交代一句,便忙去了。
江影依言坐下,目光投向楼下。一位位参选者依次登台,当真是环肥燕瘦,各具风流。有的眉目如画,清冷如雪山之莲;有的杏眼桃腮,未语先笑,甜得腻人;有的气质高华,宛如世家公子误入风尘;更有异域风情者,深目高鼻,脚踝系着金铃,舞动间铃声清脆,勾魂摄魄。他们的美貌超乎江影的想象,那是一种被精心养护、极致雕琢后绽放出的光华,与她所熟悉的、带着生活磨砺痕迹的容颜截然不同。
表演更是精彩纷呈。月绯抱着一架古朴瑶琴登场,指尖流淌出的不再是平日调笑的靡靡之音,而是时而激昂如金戈铁马,时而婉转如幽涧流泉的磅礴乐章,令人刮目相看。而雪涧,则是一曲剑舞。他依旧一身白衣,手持一柄软剑,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光闪烁间,带着凛然的杀气与极致的美感,与他平日冰冷的模样完美契合,引得台下喝彩声不断。
楼内气氛越来越热烈,叫好声、竞价声、嬉笑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江影看着台下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看着他们为博佳人一笑而疯狂打赏,金银仿佛只是数字。
尤其是当雪涧表演时,一位坐在二楼、不知姓名的富商,竟连续抛出巨额赏钱,硬生生将原本呼声最高的月绯压下,将雪涧推上了魁首之位。
接下来就该是阁主慕倬云缓步走上台,宣布最终结果时,此刻【倾君阁】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江影看着台下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绸缎,绫罗绸缎在灯光下泛着炫目的光,心中一阵恍惚。她这辈子,在那贫穷的市井、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在那惶惶不可终日的逃亡路上,都未曾想象过,世间竟能有如此多的钱财,如此轻易地堆积在一起,只为博台上人一笑。这场景,荒诞又真实,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就在这时,雅座的屏风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钱老三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挤了进来,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长舒一口气:“哎哟喂,可算能躲会儿清静,下面那些爷们争着打赏,账目看得我头昏眼花。”他一屁股坐在江影旁边的凳子上,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正看到那金山银海般的赏钱。
见江影望着楼下出神,钱老三随口问了一句:“江老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江影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耀眼的财物,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
钱老三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从鼻子里嗤笑出声,带着点戏谑:“嗬,我当你这般性子,该是视钱财如粪土才对。”他印象里的江影,沉静、疏离,守着个小酒馆,规矩还多,不像是个会在意黄白之物的俗人。
江影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钱老三,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因为他的嗤笑而有丝毫波动,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地说:“粪土不能活命,金银可以。”
钱老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江影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贪婪,没有艳羡,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忽然想起她孤身一人经营酒馆,想起她似乎并无亲人依靠,想起她平日里的节俭和沉默……自己那句无心的调侃,在此刻显得如此轻浮。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一时词穷。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隙——
异变陡生!
当阁主慕怀瑾缓步走上台,一支黝黑的冷箭,携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某个阴暗的角落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台上的慕倬云!
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反应!
然而,站在慕倬云身侧的雪涧,仿佛早有预感般,猛地侧身,用尽全力将慕倬云往旁边一推!箭矢擦着慕倬云的衣袖而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后面的木柱,尾羽剧颤。
“有刺客!”
惊呼声尚未落下,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入大厅!他们手持利刃,见人就砍,原本歌舞升平的天堂瞬间沦为血腥地狱!惊叫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骤然取代了之前的丝竹与欢笑。
江影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她迅速缩身,钻到了厚重的檀木桌下,借着垂下的桌帏和屏风的阴影,将自己隐藏起来。这个位置,既能透过缝隙观察外面,又不易被察觉。
她屏住呼吸,看着外面的混乱。然后,她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平日里巧笑倩兮、仿佛手无缚鸡之力的月绯,此刻手中瑶琴的琴弦竟成了杀人利器,指尖拨动间,银弦飞射,精准地没入黑衣人的咽喉!
而那刚刚舞姿曼妙的雪涧,手中软剑化作一道道银蛇,剑光过处,血花飞溅,身形诡谲莫测。
就连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钱老三,也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铁算盘,虎虎生风,力道刚猛,砸得黑衣人骨断筋折!
慕倬云更是神色冷峻,夺过一名刺客的长刀,招式狠辣利落,周身散发着与平日温润截然不同的凛冽杀气。
这些平日里与她一同吃饭、说笑,看似只是沉迷风月的人们,此刻个个显露了深藏不露的武功,在乱战中如同换了一个人。
江影蜷缩在桌下,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观察。她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厮杀,看着熟悉的陌生人展现出陌生的一面,只觉得这个夜晚,这个她一时兴起踏入的地方,光怪陆离得远超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