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抚明正襟危坐。
那位女子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越发清晰,也越发熟悉。
江抚明不自觉想起刚穿越过来,看到的三段记忆中,原主十岁将堂姐推入湖中那一段。
十年过去,样貌会有变化,可来人眉眼轮廓间无处不提示江抚明,这位就是当年的主人公,“她”的堂姐江允洮无疑。
任凭园中有多少身份尊贵的王侯将相,见着这场面,照样是屏息凝神睁大了眼在看热闹,也就几个打进来起便没有四处攀谈,一直喝茶的,现在还在喝茶。
江允洮旁若无人,目标明确,走到江抚明桌前停下。
“今日有幸,能来为抚明堂妹贺寿。”
她俯下身,通红的两眼没眨两下就泛起泪花,因为情绪波动,嘴角不受控地抽搐起来,
“堂妹如今真是好兴致,好风光啊,但,是不是忘了些什么事呢?”
云露不认得江允洮,更不晓得二人从前的曲折,见势不妙,赶紧使眼神指挥人要将江允洮拉走。
一个男人匆匆踏上石阶,跑向江允洮,婢子们快接近江允洮时,被他无意撞开。
男人衣着不凡,婢子们看看云露,只能又退了回去。
男人弯腰同江抚明抱歉地笑笑,搀住江允洮想要将她扶走,又向在座各位解释,
“对不住,内人快要临盆了,家中突逢变故,所以她情绪激动不能自抑,若有得罪处,还请各位见谅,见谅啊……”
“抚明堂妹,也劳烦你多担待些。”
“夫人,若是身体不适,我们这便打道回府吧。”
“我不走。”
“允洮,听话,莫要耍脾气了,同我回家。”
“回什么家,今日我是来给堂妹祝寿的,礼还没送,我怎么好走?”
江允洮挣扎起来,眼泪从瞪大的眼睛里喷涌而出,分明是恨不得把江抚明撕碎了,
“李元岱,你要走自己走!”
——李元岱。
这个名字一出现,江抚明脑中跳出一个短暂的记忆片段。
圆月高悬的夜晚。
江允洮与原主对坐,羞涩又喜悦地牵着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同她说,
“抚明,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待我很好,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公子?”
“李元岱,他叫李元岱,虽然只比我大五岁,但他很有才华,得方相赏识,向楚后举荐,得了御史中丞的职位。他知道我名字的时候,就同我说,我们是天生注定要在一起的,我名中有一洮字,是为洮水,而他叫李元岱,是为岱宗。河为山之所依,山为河之所靠。大抵,这就是缘分吧。”
“李元岱!”
江允洮铆足了劲将李元岱甩开。
李元岱怕伤着江允洮,一直是虚牵着她的手,整个人挡在她身后,怕她摔跤,想给她做肉垫,所以江允洮一推,李元岱就往后倒了好几步,而江允洮自己,也不受控地趔趄摇晃起来。
李元岱见状,还没站稳,就又要紧张地要扑上前来扶住她。
王翊晨先前被江允洮一上来就龇牙咧嘴的凶相给吓到,呆坐在席间,如今突然出此变故,也起身了,想要去扶一把江允洮。
但江抚明动作更快,赶在两人之前拉住了江允洮的手。
有了借力,江允洮重新站稳,盯着江抚明牵她的手,脸上神情古怪,冷笑一声,骂道:“假仁假义!”
“夫人身怀六甲,嘴上却如此刻薄狠毒不饶人,也不知是要找别人的不痛快,还是对自己的孩子生了怨恨,行事莽撞不过脑。”王翊晨总算醒神过来,为江抚明撑腰说话。
提起孩子,江允洮目光中的狠劲才稍微收敛了,一手摸摸肚子,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后怕刚才那一趔趄。
“堂姐不是说有礼要送吗?”
众人目光之下,江抚明到底不自在,想尽快终结了这场闹剧。
江允洮扯唇,“是,没错,我确有礼要送。”
她甩开江抚明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根白布条,双手捧到江抚明跟前,
“如今堂妹身份不同往常了,可做人的记性总不能太差,饮水还要思源,我父亲母亲养育了你十年,整整十年,做到这个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他们平日再有什么过错,你也该尽些做小辈的礼,替他们守孝吧。”
席上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虽说这李夫人今日行事是莽撞不合时宜了些,但她的话好像也没错,没有生恩也有养恩。”
“江信成这人……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但到底死者为大。”
“好一个死者为大。要你为你仇人披麻戴孝,你肯吗?换了我,不砸了他的祖庙宗祠,他就得到我跟前来跪谢了,还要我披麻戴孝?呵,我只能说,死得好!”
提及“仇人”二字,立马有人脸色大变,看了看前头的王凭,又警惕地碰了碰那人的肩膀,“诶,说话注意些!什么仇人?”
那人听到提醒,冷静了不少,整个人沉下气来了。
有长得年轻的,见他们彼此通气,心照不宣,却是一头雾水,不得其解,“什么仇人,谁的仇人?”
“小孩子别瞎打听,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自然有不让你知道的道理。”
他们自以为哑谜打得顶顶好,却不知王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然江允洮丧父丧母可怜,可见得江允洮要逼迫江抚明为江信成守孝,长孙苍凝心里头就跟被刀剜了一样,忍不住想要去为她说话。
王凭一只手按住了她。
长孙苍凝错愕片刻,压低声,“抚明现下正被人欺负,你让我去替她……”
“让她自己来。”
王凭正色道,
“这事若是在私下发生,你自然怎么替她说话我都管不着,可你看如今这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人家中,有多少人知道当年信节一事的真相,又知道多少,我们都不尽可知。但江信成是实实在在养育了抚明十年,这是整个乾都上上下下有目共睹的事情。如今为江信成说话的是抚明的堂姐,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前头已经有翊晨站在抚明身旁了,我们就不好再上去。万一日后落得个以多欺少的罪名,难免叫咱们抚明的名声更加糟糕。”
长孙苍凝担忧不减,紧张盯着江抚明的方向,点了点头。
白布条缠绕在江允洮的手上,随风飘荡,再圣洁不过。
可也是这点寡淡的颜色,无端点起了江抚明心头的火。
要她为江信成这个王八蛋守孝?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江抚明已经从原主的记忆中,看到她是如何家破人亡的,晓得她的哀痛,更是无数次看到,黑夜中有一只恶心至极的手向她伸过来,图谋不轨。
江抚明昨日思索退烧之法时,想了很多,几乎将原主的记忆好好翻出来都研究了一遍。
关于那只手靠近的记忆画面出现的频次很高,每次都很短暂,也基本都是黑沉沉的,但地点都一致,看布置,像是女儿家的闺房,所以说明这是在入夜后,在原主睡觉时,发生过很多次的。
不管这只手就是江信成本人欲念作祟,还是他贪图名利以原主作为交换工具献给其他人,都足见江信成并没有保护好原主,他的“养育之恩”有多可笑。
再联系起原主是在听到科举制施行的风声后才频频出入书店,为自己的婚事筹谋计划,话里话外,还期盼纪疏桐一定考取功名,官阶压江信成一头。
想来原主的社交几乎已经被江信成截断。
她若想高攀,不说请帖送不出家门,对方也早因为她的名声对她敬而远之。
若是低就,江信成绝对要横插一脚将事情搅黄。
王凭又远在南疆,她一封信送出去,惹得他们擅离职守私自上京来,不说救不了他,倒还要被江信成这条狗反咬一口。
所以她才将目光提前聚焦在这些有魄力的寒门子弟身上,提前博得好感,又表明江信成的卑鄙,往后就算是江信成要阻拦,她选中的人,也定能为她披荆斩棘,给她送来嫁衣,迎她出了这方牢笼。
如此殚精竭虑只为谋求一个安生地,上下左右不管怎么看怎么算,江信成对原主而言,都是仇恨更多些吧。
如今她怎么好用着原主的身体,再去为他哭丧?
要不是顾忌在场有很多人,江抚明真的很想把这布条直接拿起来,扔在地上,然后再狠狠踩几脚。
不知是不是心中的念头太强。
——“刺啦”。
寒光一闪,白布条在江抚明眼前生生断成了两截。
“不好意思啊各位,收到请帖时有些晚了,为了筹备给江小姐的生辰贺礼,这才来迟了些。”
江抚明侧头一看。
段休瑾站在她的旁侧,不前不后,正好与她并肩而立,只是他身形较高,替江抚明挡去了洒在肩上的阳光,投下一片荫庇。
他今日还是穿着一身张扬的红,指尖缓慢地擦过刀刃,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袖口里的龙涎香飘出来,绕在江抚明鼻尖。
“不枉我选了这么久,这刀的确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