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王宫的回廊之中,亚森安静地走着。
一侧的花园里,紫罗兰开得烂漫,喷泉耀眼得如同钻石一般,折射出隐约的虹光。暖阳斜斜地照进廊檐下,落在他的肩头。
可是,他感受不到一丝恒星的温度。
他抬起手,看了看手上粉色的玩具戒指,又侧过头看向墙壁。砖石上倒映着模糊的男孩身影,唯有一双紫色的瞳孔清晰可见。
前方,走廊的尽头处,压低的议论声拐着弯传进了他的耳中。
“相比亚森殿下,雪莱将军的状况显然更糟。他根本就是将小殿下当成了莉莉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另一个人立即接话,“未必是这样,您闻到小殿下身上的香草味儿了吗?雪莱竟然……他分明就是在诱导殿下对香草形成精神依赖。就算香草无瘾无害,可天底下哪有父母会让自己的小孩接触这些东西?”
“公主怎么能…她怎么能将亲弟弟托付给这样的人呢?!”
他踏出拐角的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两人猛地转身,面色转瞬之间便收敛了起来。
亚森抬眼,看向沃隆公爵和他身边的那位议员,平静得仿佛看着两团空气。
他看见,老公爵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手掌贴紧了衣侧的口袋,指尖如同树根般微蜷着。
也许,老人会从衣囊里取出一只杀人蜂,或者一粒‘死亡暗号’,也或许是一记脉冲枪。
他垂下眼,等待着。
他们都希望他死,他知道的。
他只是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沃隆俯下身,努力做出和蔼的表情,脸上的皱纹却被挤得更深,“亚森殿下,您今天怎么想着来皇宫了,雪莱将军呢?”
亚森伸出手,指尖上的通讯戒指发出稚嫩的金属声,“我想见姐姐。”
公爵轻轻托住他的手掌,目光有些闪烁,如同溅了石子的深潭。
老人说话时,嗓子里也像是被石块堵住了,字句生硬,“抱歉,您暂时还不能见她。或许我可以将以西结、或者瑞丽安殿下找过来,您觉得怎么样?”
亚森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很是过激,指环的音量也骤然变大,“不要瑞丽安!“
只一瞬,他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想见姐姐。”
“您不想见小公主,那就不见。”公爵蹲了下来,嘴边弯起皱褶似的弧度。他仿佛没有听见亚森的第二句话,沉着声音请求道,“议事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要不您赏个脸,旁听一下?”
亚森无动于衷。
“我想见姐姐。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公爵张开嘴,喉咙里一时发不出动静,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亚森。”一声呼唤自他背后响起,温润而清亮,如同月光轻叩石阶。
公爵抬起头。亚森却没有动。
以西结步伐轻缓,向他走来,“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雪莱将军没有陪着你么?”
少年人身穿学院的校袍,亚麻色的头发在光下显得暖绒绒的,面容清俊而稚嫩。
他和沃隆公爵并排,蹲在了亚森面前。
“我想见姐姐。”亚森再一次重复着。
以西结弯着指节碰了碰他的鼻尖,“我理解,你想见她。可是,怀娅公主最近很忙。我们不想让她分心,对么?”
“让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亚森一眨不眨,像是有几个世纪未见他一般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眼角很难受,那里一定是坏掉了。
“以西结。”
“嗯?”
“我梦见,你死掉了。对不起。”
亚森忽然庆幸,自己是在用传音器说话,而非声带。如果不是这样,他怀疑,他根本做不到将这句话说出口。
“梦而已。”以西结笑了,“你永远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而且,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要做到这一点,我得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才行,所以不用担心。”
他熟练地抱起亚森,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带你去游乐园,或者去焗日吃甜品好不好?”
亚森沉默了,只是看着廊外的紫花。
一只苍老温暖的大掌,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衣袋,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亚森微微一怔。
他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了一层微硬的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块小小的方糖。
他将下颌搁在了以西结的肩上,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的身后。沃隆公爵沉稳地站在原地,冲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不知道走了多久,以西结的脚步顿住。
“大公主殿下。”
他抱着亚森,沉稳地屈膝行礼。
亚森瞬间绷紧了身体。
他没有回头去查看。侧脸紧紧地挨着以西结的颈窝,手下意识环住了少年。
以西结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用手掌捧住他的后脑,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
“听说我亲爱的弟弟想见我。”一道明媚的女声,如同晨光般穿透了他周身的阴冷,“没办法,我只好立刻赶过来咯。”
“以西结,你可以先退下了。”
“遵命,殿下。”
以西结小心地将亚森放了下来。他蹲下身子,快速地替亚森理了理刚才被抱得微皱的衣襟,动作温柔而细致。
他冲他眨了眨眼睛,冲他无声地比着口型:“我待会来接你。”
亚森也眨了眨眼。
直到以西结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屏着呼吸,转身。那一刻,他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见了她。
“姐姐。”
怀娅·瑟兰,被花园里的紫罗兰热闹地簇拥着。她是瑟兰家族里,唯一天生笑眼的人,那双紫色瞳眸永远明亮如星,比骄阳更能予人希望。
“亚森,我要离开了。”她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和瑞丽安要好好照顾对方。”
亚森没有挪步,只是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张开口,却是指节上的戒指发出了声音,“可是,我们会很想你。”
“我可以不允许你离开么,姐姐?”
怀娅轻轻摇头。
“如果哪一天,你真的很想念我…”
“每一个女性身上,都有我的影子,反之亦然。在这个宇宙里,你不会孤单的,我保证。”
亚森不再说话。
“怎么还呆在那里,不准备趁我走之前,来抱抱我么?”怀娅冲他张开手。
“你明明一直都不肯见我。”
怀娅唇角微扬,弧度明亮。
“你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小亚森,我们都知道原因。”她皱了皱眉头,“这会让你感到困扰,不是么?我可以——”
她的话忽然陷在嗓子里。女人猛地直起身,打量着周围的布景,眼底有着某种难以明状的恐怖。
可花园里一丝阴影都没有。
亚森:“别怕,祂不会出来。”
她还是忍不住迈出了步子,向那人靠近了一些,仿佛在寻求某种荫蔽。
“其实,我可以帮你解决所有问题。”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语速也加快,“但首先,你得向我开口,你得允许我……”
“不需要,我自己来处理。我可以做到。”亚森的声线蓦地紧绷。
“不,你做不到。”女人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让姐姐来帮你,好么?”
亚森没有回答她。
方才被驱散的寒意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花园里一片寂静,连风都唤不来四季。
整个世界如此了无生机,仿佛无魂眷顾的地狱。
上将的面色冷淡下来,“你不是她。”
“瑟兰家的人,从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惧怕祂。”
“呵。”
“怀娅”发出一阵轻笑,身形逐渐变得隐绰,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了粒石子。面上的温柔也一点点化为虚有,取而代之的,是蔡贝思的满脸冷嘲。
“直觉真是敏锐啊,小亚森。”她抚掌,视线却没有落在亚森身上,而是警惕地看着四周,“你口口声声说要配合我,却不肯给我一句‘允许’。难道,从头到尾,你都是在耍我么?”
“你还不够资格。”亚森微扬下颌,眼中透出冰凉的骄矜。
“哼,雷昭廷就有资格了么?”
“你亲自选中了他,”她勾起嘴角,“就是为了让他背负杀死爱人的罪孽么?”
“男人狠起心来,还真是可怕啊。”
亚森闭上眼。
喉结微动。一声极淡的叹息,消散在微抿的唇关里,轻得像从未存在过。
“你可以离开了。”
蔡贝思愣住了,“你……”
“这不是你本来的计划么?将我困在‘自我’里。”亚森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她。
那双眼瞳,如同开满紫花的渊,让人下意识挪开视线,蔡贝思扬起头,笑得有几分自嘲,“哈哈,我从不指望我能手刃神明。但封印你的力量,我想,我还是有能力做到的。”
“从今以后,你将被困在你的深层意识里,哪怕机体的精神力恢复,你也永远无法走出这个迷宫。”
她再次环视了一圈,神色既像是在得意,又像是感到不安,“是我将你囚禁在了这里,你不准备杀死我?我可是知道,你取我弟弟性命的时候,手法相当利落。”
亚森面无表情,歪了歪头,“如果你是在恐惧神罚,想让我给你个痛快的话,不必了。祂暂时还出不来。”
蔡贝思扯着唇角,试图发笑。她的身形急剧地溃散开来,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里。
彻底消失在意识场之前,她问他:“怀娅说,每个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那你在我身上,也能看到么?”
“嗯。”
“你看到了什么?”
亚森摘下手上的玩具戒指,扔进了花园里。他转身,走向无人的宫殿,脚步踏在阳光里,溅起冰一般的泽芒。
“力量。”他回答道。
实验室大门轰然砸倒在地。
“哈!就得让你们这些狗东西瞧瞧,老娘虽然没有精神力,但这一身蛮劲可不是白练的!”大丽站在门口,两手叉腰,笑得肆意极了。
雷昭廷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他掀开兜帽,那双总是盛着光亮的黑瞳,此刻泛着某种戾气。
两人身后,是一群小青年,手里还拎着藤制的钝剑。至于那些被缴获的枪械,早已被他们随手扔了一地,又毫不留情地一一踩断。
蔡贝思刚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就已经被大丽反拧了双臂。
一圈圈白蔓将她捆得结结实实。
“你们……”蔡贝思的声音因震惊而扭曲,“你们没有精神力,怎么可能…?”
雷昭廷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大步走向房间的中央。躺椅里,那人冷白而皎洁,安静得像是被冰封住了。
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指节轻轻触碰着亚森的颈侧。感受到微弱的脉搏后,他才松了口气,将人抱进怀里。
“亚森·瑟兰,醒一醒。”
亚森始终未睁开眼,几乎像是在和他赌气。
雷昭廷看向蔡贝思,眼瞳沉得如同无焰的火。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对上那双眼时,蔡贝思呼吸一滞,又勉强挤出笑,“我?我能对他做什么?他可是自愿永眠的。这才是守护进化树最稳妥的办法。”
“哀悼吧,雷将军,他不会再醒来了。”
雷昭廷的手臂肌肉越绷越紧。他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亚森冰凉的侧脸。
大丽厉声问道:“被你们抓去的那几个人呢?!好你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把小耗子们搞到哪里去了?!”
“别对我这么凶嘛。”倒在地上的女人轻轻挪动了一下,“我只是送他们去陪上将先生玩一玩而已。”
“如果你们知道,我所封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你们就会知道,我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女人,我是人类的英雄。”
室内的全息仪顺着蔡贝思的心意亮起。
众人不由抬头,看向视讯终端。
影像里,被蔡贝思抓去的那三个“试验品”,一个个蜷缩在墙边,眼睛大睁着,神情空芒得如同白板,仿佛看见了某种难以理解的事物。
某一刻,他们的掌心同时亮起了微光。几人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他们竟然,获得了精神力?!”格托青年们震惊地注视着这一幕。
大丽眼中一亮,立刻扭头看向蔡贝思,“难道你可以——”
数道倒吸凉气的声音打断了她。
她猛地回头,却惊得向后踉跄一步。
试验品的皮肤突然开始腐烂,一簇簇的血肉如同小花般开遍全身,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三坨血肉终于失去了活力,化为乌黑的渣滓,一点一点掉落在地上。
原地只剩,三节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