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灯光柔和微黄。
靠椅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垫子,柔软得像是由上百个老奶奶日夜不停地织就而成。香草味的白雾氤氲升腾着,似有若无,仿佛冬季小木屋里的炉烟。
如果不是那些被迫伪装成家具、却又伪装得相当失败的仪器,任谁都难以相信,这里是一座意识流实验室。
亚森陷在躺椅深处,身上笼着一袭暖木色的织花毛毯。
他的手边,是摊开的《银河系简史》第一千零一卷。而他的颈部,被套上了一圈抑制器。器具本身软乎得如同貂皮,正温柔地遏制着动脉血管,防止他做出任何过激行为。
亚森抬起手,触摸了一下项圈,指心立刻被温吞的电流刺了一下。
“都说了,不准乱摸。“
蔡贝思专心摆弄着设备,眼睛都没抬一下,语气很是随意。那副模样,像极了一个身兼母职的姐姐,一边认真地做功课,一边敷衍地带弟弟。
亚森看着她,看了半天。
他忽然问道:“这就是你的复仇?因为我杀了蔡荣德?”
“复仇?就为了那个蠢货?”蔡贝思讽笑了一声,“我和他各有各的路,他自己把路走窄了,怪不得别人。”
亚森挪开视线,看向天花板。
“他的路,是勾结域外势力、统治银河系,那你的呢?”
“错了,”蔡贝思冲他摇了摇手指,“他的路,是保你,而我的路,是杀你。”
尽管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她的面容却始终保持着刻意的亲和,手上仍一丝不苟地调试着花盆形状的机器。
片刻后,她的手指轻快地一扬,将程序启动——
“errorrrrrrrr!”
机器的长音提示回荡在室内。
蔡贝思:“……”
她抬起头,模样诚恳极了,“亚森,你答应过我,会好好配合我的。而我已经再三强调过,这个程序的接入前提是,你的精神必须处于积极状态。”
“请注意,是积极状态哦。”
她很好地掩饰住了心底的不耐烦,但声音里的温柔听起来多少有些令人不适,如同加多了糖的苦咖啡。
亚森朝她侧过头,紫色的眼瞳里满是不解,“你为什么要设置如此复杂的接入前提?”
蔡贝思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不是,如果人脑是那么好撬开的东西,”她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力度轻得几乎没有碰到他,“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舒服地窝在这儿么?”
“现在,请给我放松身心,保持愉悦。”
亚森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蔡贝思:“......"
她僵硬着脖子,再次看了一眼面板。
满屏幕的红光,“error——error——error”的字样不停闪烁着,让人几乎都要怀疑是机器本身出故障了。
她闭了闭眼,努力按耐着自己。
再次掀开眼皮时,她又换上了包容和蔼的神色,“请告诉我,您是为了什么而不开心呢?”
亚森一脸理所当然,“我没有不开心。”
蔡贝思:“呵。”
“撒谎,你自己看。”她没好气地将面板递到他面前。
亚森才不要看。他微阖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身上的毛毯。
蔡贝思终于沉下了脸。
她站起身,绕着躺椅开始踱步。
“如果,你执意不配合,那我就只有启用强制手段了。”
“比如?”亚森浑不在意地吐出两个字。问号在他的嘴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蔡贝思勾起唇角,凑近他的脸颊边,温声耳语:“我开发了一种意识泵算法,能够绕过理智的围堤,直接锚定你的负面情绪,将其抽离。这背后的原理,类似于失落之心的梦核提取技术。”
她的语调越拖越长,夹杂着微妙的叹息,“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幸运儿体验过我的意识泵。”
亚森面无波澜,就好像即将成为小白鼠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微微抬眼,眼底透着股天真的好奇,“失落之心里的梦核之所以稳定存在,全依赖于不归星云的特殊场域。可是,你的实验室看起来并不具备完美的储存条件。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保存离体情绪呢?”
“保存?哈哈!”蔡贝思忍不住笑得大声,“首先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保存?”
她亲昵地理了理年轻人的头发,语气却是嘲讽的,“情绪,最表层的意识代谢物,难道是什么很有用的东西么?王子殿下,哪怕您身份尊贵,也不至于贵到连情绪都要被人收藏供养的程度。”
短暂的沉默,借着香草的芬芳,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
“说的不错。”亚森唇角微扬,“我想,你可以开始了。”
他闭上眼,模样几乎算得上乖巧。
蔡贝思恢复了面无表情,指尖轻轻拨了下,默不作声地启动了意识泵。
实验室里,机器的低鸣缓缓溢出,钢琴曲般,从沉哑的序章逐渐攀升,一点一点变得激昂起来。幽蓝色的光芒,仿佛某种浓稠的液体,沿着透明的线缆,滚滚流动着。
管道间,微弱的光亮不停渗出,将木纹墙体映照得光影摇曳。
在海水般的光晕中,亚森眼下的阴影渐渐铺开、舒展,仿佛灵魂被一只温柔的手牵引着,坠向了深海之底。
同样的微光照拂下,蔡贝思的神情却逐渐暗淡,就好像意识泵抽离的不是亚森的情绪,而是她的生命力。
“!”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得坐直身体,一把抓起桌上只用了一半的百忧解,毫不犹豫地注射进自己腕间的脉搏里。
药效顷刻间席卷全身,她灰败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光泽。蔡贝思轻喘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胜利在望的微笑。
“轰隆——!”
实验室猛地震颤了一下,她差点没坐稳,下意识扶住桌上的仪器。
亚森依然深深陷在包裹感十足的绒毛躺椅里,安宁得如同被宇宙拥抱着。
室内,暗蓝色的光流涌动不止,仿佛有一个永不停息的泉眼,在空气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蔡贝思脸色一变,打开通讯仪。
刚一接通,她还没来得及问话,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便刺穿了频道,“头儿,咱好像被入侵了。飞船都被融了!防御工事也化成浆了!不知道是不是进化联盟搞的鬼,我们根本找不见敌人的踪迹!!!”
手下的说话声时不时就被背景噪音盖过,低沉倾颓的嗡震一阵接着一阵,“攻击我们的蓝光可是从实验室的方向涌过来的,你那边没事儿吧?!”
蔡贝思深吸一口气,死命按压着突突直冒的太阳穴,吩咐道:“守好实验室,其他不必管。”
她切断通讯,目光重新落回亚森脸上,方才还志得意满的眉眼重新沉郁了下去。
躺椅里的人恍若不觉,眉眼浅淡得像是陷入了一场永恒的午休。
意识泵持续运转着。
金属的轰鸣声渐渐变得滞涩而绵长,夹杂着某种疲惫不堪的叹息,一时让人分不清是谁在压榨谁。
“……”
蔡贝思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机器都晃了几晃。她也顾不上宝贝自己的心血了,厉声吼道:“我受不了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难过?!”
“说出来给老娘听听!老娘来给你想办法!!!”
亚森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在蓝色微光的映衬下,那双瞳眸呈现出一种比鸢尾还要润凉的色泽。
“我不难过。”他的音色单调得如同一座只剩下雪的山。
蔡贝思简直要气死了。
“呐呐呐你自己看!嘴硬个什么劲儿!”
她调出全息屏幕,上面所呈现的情绪谱简直扭曲得如同资本家的心肠。纵观全轴的话,可以看见,代表负面的那一端高高耸立,就像是平地上猛然拔起一座喜马拉雅。
亚森淡淡地瞥了眼图谱,嘴角紧抿,透出一种不知妥协的犟。
“很好。”
蔡贝思深吸一口气,浅浅呼出。
她强迫自己换上平易近人的温和语调,向前俯身,轻轻按着他的手臂,“好孩子,你要勇敢、诚实地面对自己。”
“现在,告诉姐姐,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悲伤如此源源不断呢?”
听见那句“姐姐”时,亚森不由动了动指尖,然而,他整个人始终凝固着,仿佛一尊抛弃了时光的雕像,决意要沉默至万物终结。
实验室里只剩下机器不堪重负的哀响。
蔡贝思别无选择地等待着。
蓝光越发幽暗黏厚,浸得人一心想死。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被亚森·瑟兰的负面情绪影响了,还是被他气的。就在她以为这个倔子真的会嘴硬到底时——
“我失恋了。”
亚森垂着眼睫,淡色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几下,尾音短得像是被小刀削平了棱角,仿佛不经意地收回了一句本该出口的轻声呜咽。
蔡贝思:“………………………………”
意识泵:“??????”
机器直接放弃了毫无进展的工作,“呜哇”的一声停摆了。
室内陷入彻底的死寂。
过了不知道多久,蔡贝思站直身体。
她用手抱着胳膊,斜眼瞧着他,提议道:“这样吧,如果你能配合我,我就把你男朋友绑过来,让你为所欲为。”
亚森不为所动,甚至有些烦躁,“啧,都说了,我和他分手了啊。”
蔡贝思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在她的精神力操控下,她身旁的仪器界面极速变幻着。
亚森看见,空气泛起了涟漪。一道人形的轮廓,仿佛从水底升起般,缓缓凝实在他面前。
“放心,”蔡贝思的声音冰冷,“你眼前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只是调节了你的视觉参数而已。”
亚森:“?”
他的眼前,雷昭廷的影像越来越清晰,眉眼是不变的俊朗和傻气,甚至…在氤氲的香草雾气里,显得更加深情款款。
然而——
亚森的视线微微下移。
他:“?”
雷昭廷身上所穿的……
等等。
什么样的衣服会只漏不该漏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眼底有着深深的不可思议。
蔡贝思满意地笑了。
她心念一动,意识泵便重新运转起来。这一次,情绪光缆的颜色以惊人的速度变黄,连带着四壁都被映得暖洋洋的,甚至还透出一丝烟霞般的粉色。
她趁此机会,再次启动仪器。
“晚安,上将先生。”
女人轻柔的话音还未入耳,亚森的睫毛就已经缓缓垂了下去,呼吸也绵长起来,真正地沉入了那个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
同一时间,小镇上,那种庞然的动静,非常突兀地停息了。
临时基地里,原本森严而静谧的建筑群,此刻变成了一座诡异的废墟。
月芒般笼罩着小镇的蓝光迅速消散。空寂的夜色之中,只剩下成片成片的呻吟。原本凶神恶煞的匪贼们,哀嚎着,爬行着,一个个恨不得自我了断。
藏在暗处的雷昭廷:“……”
他身后,大丽和格托青年们:“???”
所有人都保持着准备进攻的姿势,僵在原地。眼看敌人莫名其妙地不攻自破,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这一趟是来干嘛的。
空气里弥漫着几分尴尬。
“瞧,我都说了,那个人好像不太需要‘援救’。”一个小青年感叹道。
大丽躬着腰,悄悄蹭到了雷昭廷身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说实话,帅哥,你们要营救的小白脸会不会真的是什么灭世种?”
雷昭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动声色地将她推远了一些,视线始终锁着远处那栋实验室。
半晌,他才回应道:“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