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窗子外面彻底暗下的时候,外头已经恢复了一片骇人的寂静。桃宁小心翼翼打开庙门,秃树遍野、繁星漫天,空气中也没了扬沙,丝毫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样子。是了,有坚固的龙湖关和勇猛的龙湖将士为他们挡着,他们才捡条命来、得以在此等待又一个的黎明到来。
“先生!”忙着打扫营地沙土的兵士看见了他,出声跟他招呼,“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后厨正在做饭,先生早吃过了早些歇息吧。”
“我们赢了吗?敌军彻底退了?”那股不安的感觉仍然萦绕在桃宁心头,他来回望着,企图从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找出几个人影,“人都去哪了?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
“先生莫急,咱们当然赢了,大家也都在,只是战况混乱,负伤的很多,这里又太脏了,大家便都被几位大夫转移到西边山底下处理伤势去了。”看他似乎还在担心,拿着笤帚的兵士赶紧摆了摆手,“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留下席恩那蛮人,被他趁乱跑了而已。大将军正领着洪毛二位将军跟其他没有受伤的兄弟一同在外面打扫战场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听这话,桃宁提着的那口气稍稍地卸了下去,细眉却仍旧塌着:“……我们究竟伤亡几何?太安静了……龙湖何时这样安静过啊。”
“嗯……负伤轻重不论一共两万多些,牺牲的两千左右……倒是不算太多。出去的,基本都是流着血回来。本身两步之外便看不清详细,很多人又因着风沙受了眼伤,发现周围不对的时候,也已经晚了。总之……龙湖平安,别无他求。”平静了一会儿,那位兵士又佯装轻松地笑了一下,“先生是不知道,基南三位将帅被大将军一人斩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发现席恩不在,带着残兵就是落荒而逃,想来啊,短时间内应该是无人再敢犯我国土了。”
桃宁清楚,最危险的不是前去包抄的两支部队,而是逆风守门的玄龙队和少将景崇,说得过分一些,要完成那项战术,他们不可能毫发无伤。甚至景崇自己,肯定也是带着必死的觉悟主动请缨的。可是,为何面前的人对他的情况闭口不提?
“小景……景将军他怎么样了?”他问。
兵士本来就在刻意回避这件事情,但就算他瞒着不说,对方不论是换个别人问上一问、还是直接去冲去帐子查看本人,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不如先给他一个心理准备。他望着面露担忧的桃宁沉默了许久,脑袋也跟着声音低了不少:“景将军他……负伤最重,听说被冲车撞了一下,折了三根肋骨,小腿骨头也有开裂,这会儿倒是救治完了正在昏睡……先生!!!”
该死的臭小子……什么叫“景崇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无所畏惧”?!是他不算人了。还是追不到手要放弃了?!就算真要放弃……就算真要放弃……也该跟他商量商量的啊!!
“先生!!”守在景崇帐前的兵卒连忙将他拦了下来,“景将军他已无大碍、已经睡了,只消花些时间好好休息便能恢复,先生这时便不要进去打扰了吧!!”
“我就看一眼,我要看一眼才能放心,你让我看看他……”桃宁死死抓住他的袖子,企图劝他放自己进去,“马上就出来,我不说话,也不碰他,真的,我保证……”
“那……那好吧……”兵士收回张开的胳膊,向他郑重地拜了一拜,“张立明白先生担忧,但宋大夫也嘱咐过了,一定要将军好生静养才行、绝对不能被外人打扰。等将军醒过来时,张立定然第一个就去通知先生,还望先生可以探望完了立刻出来。”
“嗯……麻烦你了。”桃宁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伸手掀开了帐帘。落了帘门,里头又是漆黑一片,他拼命地屏住呼吸、稳了心跳,才借着那透进来的青亮月光,小心轻步地走向了屏风后的一方床榻。
转瞬之间过了十二个春秋,他才又一次见到这小子熟睡的模样。那个时候,家人把他丢在书院门口便没了踪迹,他只好负起责任拉扯这一个年幼的娃娃。当时,这小子是七岁还是八岁来着?带着他共同生活了三年有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发现,小家伙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他想过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这么豆大小孩儿懂个什么感情,开情窦的年龄还早得很呢。他自知喜好与世间相背,便总会注意他人的言语表情,生怕自己露出端倪惹人唾骂,大抵,也是这个使他经常揣测多想。可是某天,他猝不及防地在小家伙房里发现了一首抄写的小诗,里面的“桃”“宁”二字写得格外深刻。那一瞬间,他才发现真的不是自己多心。所以他跑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结果还是被这小东西寻到了这里,虽说,花费了四年时间。
出乎他意料地,原来的小崩豆子已经远远地高过了他,需要他抬着头才能与之合上目光,那瘦弱的身板也因为练武生了许多肌肉,他的大臂,才跟对方的手腕一般粗细。他自知纤薄,可这变化也忒大了些。脸颊倒还能看出原来的影子,透着些稚气未脱的青涩。最要命的在于,这臭小子长得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理想中的那个样子,如果当初是这样一副脸孔面对自己追求自己,他保不准……真得投了降去。
小青年大概是怕他难堪,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亲昵举动,也没有怎么纠缠,甚至未曾告诉众人之前与自己认识。他偶尔会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却没有一次跟他好好谈过。小狼崽学着他们的大将军将一切都收敛心中、并不外露,他却做不到这般泰然。
断了三根肋骨,小腿也受了影响,没个三月半载,应当是痊愈不了了。在这段时间里头,是得好好梳理一番才行。他已经倔了小半个辈子,大概……该适时地认个输了。
唉……臭小子啊,怎么就那么不知退让呢,非得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害得他也揪心心疼。
安心睡吧,小狼崽,你做得很好。
对着那张熟睡的面孔发了会儿呆之后,桃宁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出了营帐。
“还要麻烦你们继续照顾,我就不添乱了……等他好些再来探望。”他缓了口气,问道,“大将军他们在何处打扫?他也受了伤吗?”
“先生哪里的话,张立肯定是要尽心尽力的。大将军有伤没伤张立还真没看到,他们应当还在关口附近呢吧。嘶……”张立抱着尖枪,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哦对了,今日是不是立冬来着?龙湖估计也快下雪喽。”
“……嗯。”记得大将军说那心上之人的生日便是立冬之日来着,那……自己便不去打扰了吧。桃宁回头望了安静的营帐一眼,默默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