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湖关的西面,有座东西走向的千里之山,高二百四十丈,唤作玉带。那里,也是龙湖周边最接近苍穹的地方。
他本想着,若是今日风朗月明,就坐在这里、躺上一夜,跟那不知身在何处的佳人聊上一聊的。哪知席恩那厮不知碰壁,在这个破天气里死皮赖脸地叫了援军前来攻城,把他的空闲时间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这年的立冬还剩最后一个时辰,夜晚却仍然长久,足够他对着这一片繁星发一发呆。
他本以为那人往后余生的每时每刻都是他的,他们可以在彼此生辰的时候悠悠闲闲地喝酒、叙话、赏月、看星,玩到累了,再往床上随便一扑抱在一起、共度一个分外温暖柔情的夏夜冬夜。结果呢……被他搞成了这般样子。一疏忽成千古恨,真是一疏忽成了千古恨啊。
“阿青……我想你了。”他把自己的身躯抱成一团,委屈得像是一只丧家之犬,“我想你了……”
今年的战事应当已然结束,阔荣败了,而且是大败而归,一时半会儿,应当无人敢再犯龙湖了吧。再过一阵子、观察观察局势情况,自己就可以偷跑出去去找他了。不要着急,温辰,那人一定尚且活着,而且……是活得很好。必须得是这样才行,必须得是这样才行。
以那人的性格来说,无论现在身在何处,都定然不会放任自己吃亏,但如果伤了哪里,保不准就要寄人篱下,他那样好强乖戾,怎么会受得住那般苦楚?但是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那人真的已经魂归了这片天地,他会不会正在哪里看着自己、笑他一二的“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软弱”,又会不会……向他抱怨为何这么久了还不下去陪他找他?也许,他无数次在自己耳边细细低语、轻轻呢喃,又或许刚刚给他落了一个轻吻、靠上了他的肩膀,他想从这微风薄光中寻到那人伴在自己身边的痕迹,可他实在是太迟钝了,分辨不出那些藏匿起来的细微温柔。
即便是处理完了伤势,身上还是好疼。他原本是不怕疼的,知了爱的滋味,才知竟有比身体疼痛更加难以忍受的痛楚存在世上。
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那人却还是了无音讯。他不愿相信冷青已然离他远去、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去想。石台底下有条河流,他一直这样坚信,但如果,压根没有什么河流存在,只是地基塌陷出了一块深渊似得的空隙、只有坚硬如铁的大石铺在下面,那么,那人存活的概率便是微乎其微。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印证猜测的证据,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人幸运至极地活了下来。唯一让他抱有一丝希望的,是三个月过去,青鸣却依然没有给他回应。但是,这也只是一丝一厢情愿的希望罢了。万一青鸣怨他恨他、选择了违背那人的想法去择了他人栖身,万一那鸟儿的力量已经耗尽、不再存于人世又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究竟是怎么样了?不知结果才是最煎熬的,他不知该怀抱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些。
“你不是答应过我,玩够了就会回家的吗……?”他手上使力,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你究竟还要玩上多久才能过瘾?还是说……你真的不想要我了?”
我好疼啊……阿青。又累……又疼,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好想死啊。
他的爱意太过极端,就像那人才是他的命脉一样。没有那人,他就真的只有一副空空如也的驱壳了。
他最近都很是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答应那人不去殉情多好,这样就能在熬不住的时候干干脆脆地跟着死了。这般孤苦的日夜春秋,要如何让他独自熬过。他已无法想象自己过去到底过得是个什么日子,更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在没有遇到他的情况之下活下来的。去他妈的认命,去他妈的“国之栋梁当以大局为重”,去他妈的政治联姻。,老子只要那人回来。
这三个月里,温辰得以片刻合眼的日子两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有的时候疲惫得紧,便不得不借助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物强制这幅身子稍微地歇上一歇。但这天却怪,自己竟然就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别扭姿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满天星辰隐没在晨曦的辉光下时才转醒过来。他抬眼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才再次把眼睛闭上,放任自己重新沉溺在那温柔之中。
他梦到了那人,梦到那人一如那过去的三十多个日夜那样依偎在自己怀中撒娇、小憩,时不时地捉弄自己一下、笑意盈盈地等着他的反应。等着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暂且地流连够了,慢慢舒展身子发起了呆来。
多亏那人,他心里的憋屈和压抑终于地少了一些,身上也再次地有了些劲儿,足够支撑他拼命地再活一阵。年关之内应当是无战事了吧,他想。静=经了这么一场恶战之后,各方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才对。再观察一些日子,若是真的无人挑衅、相安无事,他也要踏上旅途去寻人了。
好了,下山去吧。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粘的灰尘草叶,从怀里取出了那个梦网小心翼翼地捋顺开了、结结实实地系在了自己的腰间。昨日,他怕乱战之中被人一刀砍掉、被风吹去不知哪里,才解了下来收进怀中。
阿青,还希望你能再稍微地忍上一忍、等一等我。夫君的任务已经完了大半,可以抽出空闲出关去了,相信,不日便会到达你所在的地方、将你接回家来。在此期间,请你一定照顾好了自己,像你嘱咐我的那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绝对不能委屈自己。
“大将……!!”
温辰胸前有伤,本想着回帐子去换身衣服、整理一番,再让军医换一换药、重新地包扎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知晓战事暂时歇下、精力又被那人占据大半有余的缘故,以至于那喊声传来的时候他的脑袋还尚未给出恰当的反应。他的手里还攥着卸掉一半的护手,一下回头,便有一团青灰撞入了他的怀中、迫使他松开护手接了下来。
“喵——!!!”
“呃……!!”他虎口吃痛,下意识抽了一下胳膊。
见状,方才还忙着抓猫的众人赶紧围聚上来,对他慌慌张张地抱拳行礼:“请大将军恕罪!!我们这就把它赶到外面去……”
那是一只青灰色的小猫,手臂长短,大概还没有成年吧。这会儿,仿佛知道把自己咬疼了似得,正用那温热柔软的舌头轻轻舔舐着他的手掌、时不时地看一眼他。“谈何恕罪,被只狸奴咬了一口而已,是我吓到它了。”温辰一手拢着猫儿的柔软肚皮,没有抬眼去看,“哪儿来的猫?”
大将军怎么看着心情不错?“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在打扫的时候听到了隐隐有些骚乱,顺着看过去,就见这家伙正在营地里横冲直撞、飞檐走壁,撞倒了好些东西。可是这猫儿忒灵活了,我们十几个人都逮不住它。”一圈将士看它老实下来,便凑上前去仔细端详,“真是奇了怪了,刚刚还疯了一般地闹腾撒欢,挠伤了好些个兄弟,在大将军这儿倒是乖巧可人得很。”
“长得还挺好看的,是吧?看看这皮毛、眼睛,油光水滑地,哪里像个野猫啊,嘿嘿,真好玩。”
“谁家里跑出来的吧?总不能是被人扔了,多可惜啊。哎!哈我作甚!”
“但话说回来,可没听说谁养了这般罕见的猫啊。这是啥品种,要不找先生问问?”
“先生又不是兽医,哪里懂得这些。说起先生,大将军,刚才两位大夫还在到处找您换药呢,这被猫咬了,也得处理一下、消消毒吧?”
“嗯,我也是正好想要去的。”眼见着怀中的猫咪旁若无人地舔起了毛来,就跟那人是如出一辙的肆意妄为、不看眼色,温辰心中一动,轻声说了一句,“就把它安置在我帐里吧,我看它几——”
他那边话还没有说完,猫咪却忽地蹿了出去,一个眨眼便消失得没了踪影。
“……也罢。”就连这风一般的性格也像极了那人。他拍了拍手,拍散了掌中的最后一丝余温:“先生的情绪可还好?”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犹豫半天,才开口跟他说了情况:“应该是……不太好。听张立说,昨夜的先生跟快哭了似得,眼眶红的要命,非要进去景将军的帐子亲眼看看才算放心。”
“让他进去了吗?”
“进倒是进了……不过先生答应张立很快就会出来,最后,可能在里面带了一盏茶的时间吧。”
“嗯。”是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温辰很是理解这种心情。这下,不知道两人是否会因祸得福、迈出一直回避的那一步了。应当会的,他想。
郭宋二位大夫干脆把救治伤员用的帐子搬到了龙湖边上,温辰去湖畔洗了个澡才晃悠过去找了他们。两位大夫一看他那被血浸透的纱布直接气不打一处来,“拎着他的耳朵”一通教训审问,才给他好生地处理过了、放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