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会花五十几块钱,买了一个玛莉莲梦露回家,本身就是一件十足无厘头的事。
就好像住在兰屿的同胞,不可能再去自己花钱买一件印着丁字裤和独木舟的T恤来穿的道理一样。
那一年,玛莉莲小姐上了美国邮票,一下子,时代广场上相关的,让观光客采买的东西都变得「烟视媚行」起来。咖啡杯,钥匙圈,笔记本,两千五百片大拼图…,应有尽有。
某次放学,步行经过百老汇,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跟在一群头戴宽边帽身穿法兰绒的银发牛仔观光团屁股后面,排队进去买了一大幅,印着玛莉莲梦露樱唇微张倩影的,浴巾。
是的,我买的不是写真集,不是海报,不是明信片,真是鬼打墙,我买了一幅两公尺长的浴巾。
还没回到家,我就开始后悔了。
不是她不够性感,不够温存,实在是: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当毯子,太薄;当洗脸毛巾,太大;洗完澡以后裹在身上乱晃,乖乖隆地冬,那又太冒犯啰!
于是乎,我抓耳撩腮想了半天,玛莉莲梦露,成了我家的门神。
我大锤一钉,上下左右四枚钢钉,正中央,大小姐端端正正地在我大门左侧的水泥墙上,笑得粉靥如花。
后来,我隐约怀疑起自己的动机,那么一张贴,或多或少在昭告天下:这里住着一个有品味,懂艺术的人。
这样一联想,自己倒先脸红了。
别人还没讲,自己每次一开门,都不自觉弯低了头,暗骂一声:曾几何时,俗不可耐如斯也?
不过,我也实在没有自责太久,才第三天,我的玛莉莲,就不翼而飞了。
四枚钢钉都在,梦露是硬生生被扯下来的。想起她受到这样的对待,恻恻然,又心疼起来。
舍不得的,当然还包括我的钱,这已经和品味不品味没有关系了。
直接把私有财产陈列在公共走廊上,原本就是我太过天真,总以为「纽约者,全球首善之区也!」,原来「夜不闭户」是我这个笨蛋的一厢情愿。
好吧!这些人模人样的,原来也不见得是好东西。现在才觉悟,也还为时不晚。这栋公寓,进门要开三道锁,不是邻居,还偷不了我的门神。
而四层楼扣掉一楼开餐馆,四楼有一间当了房东森田先生的储藏室,住户也不过才五个人家,我自己当然不会神经病去偷自己的东西,所以凶手的范围,缩小成四人,贼并不难抓。
抓贼前,我仍然没有轻意放过那个储藏室,森田的那个大高个儿子吉米,是个怎么看怎么怪的超新人类,曾经跑去打工买了一堆电动玩具,藏到我房里,天晓得他会不会搞「双向经济」,也把我家的宝贝往上运输?
我趁着入夜,从防火梯蹑手蹑脚往上爬,手电筒挑了个灯泡最小的。
趴在紧闭的玻璃窗往里头照,妈的!视线的焦距来不及调清楚,猛然看到一双牛眼,恶狠狠瞪着我瞧。
我喘了几口大气,定神一看,靠窗一列排开,都是什么「天狗面具」、「雪女人偶」,都是森田一家过年要摆出来的东洋玩意儿。我虚惊一场,并不死心,微弱光线下逡巡半天,东西没找到,倘若被人撞见,我反倒成了贼。
贼就贼吧!我是失窃的苦主,是别人先来犯我。
我一不做二不休,又沿着防火梯,从四楼直下二楼,去偷窥。
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过份乐观的认为,人家真要把我们梦露妹妹偷过去,八成也会毕恭毕敬,如侍神祇一样地,供在墙上。
二楼住的是『楚留香』里的『神水宫』,一对同性鸳鸯。武功莫测高深,房里动不动就是电吉他的声音像打雷,我不知被吓过多少次。
两个小姐都长得美丽,但或许因为作息日夜颠倒,每次倒垃圾的时候遇见,都像吸血鬼刚从棺材里出来伸懒腰,我怕被饥不择食,实在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
我脚步放轻,一面发着抖,靠近二楼垂着流苏的大窗,一面还在寻思:拉子一族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玛丹娜,对玛姐姐的最原始版本「玛莉莲梦露」,应该也要爱乌及乌吧?
我料准她们的嫌疑极大,在想一旦真要破窗而入,我赤手空拳,不知斗不斗得过她们两个「水母阴姬」?
房里的光线阴黯到难见五指,勉强看到她们盘膝对面坐着,上半身歪斜地,分别往后摊在沙发的软垫里。
我的想象力,和空气中充满犯罪、妖异的气息,驱使我做这样的猜测:她们「九阴真经」练到紧要关头,一边打座,一边抽大麻,结果任督二脉没打通,先都跑去云游太虚了…
我瞇着眼睛探头探脑,乌漆抹黑的空间,壁上,地上,天花板,到处是招魂一样的图腾,摆上一个「玛莉莲梦露」,实在也是不搭。
应该不是「神水宫」。
我同时也怕被扑鼻的大麻味熏得意外中毒,也只好虎头蛇尾,草草做罢。
跟我同样住在三楼的亚吕,是香港来的书呆子,满头乱发,一身千年不换的牛仔衣,会忽然七窍尽开,跑来偷我的玛莉莲梦露回家欣赏?
我摇摇头,换成哪个诺贝尔得主,或者泰瑞莎修女,倒还有可能。
看来,嫌犯的名单,缩减再缩减,也只剩下两枚了。
我往上突破,想直接去敲四楼的门。至于开门讲什么,我想总之临机应变,说不定门后面就是梦露的嘴唇,当场一翻两瞪眼,抓贼见赃。
我鼓足勇气,做足深呼吸,大脚跨上楼梯。靠近房门,正想干咳几声,壮壮气势。
『你去死!今天你我总要死一个…,他妈的,看你纠缠到哪一年…?』
我的妈!房里在杀猪,女情侣破口大骂男情侣。以前时有耳闻,但这一回身历其境,我僵在当地,上下进退都不得。
『妳干嘛求我回来?说啊!妳还要这样疯几遍?妈的,我书都念不完,还要陪妳三天两头发神经…』
男情侣也骂回去,声做狮子吼,看来「降龙十八掌」已经练得七七八八。
我料想三秒钟之内会开打,果不其然,「乒啷乓啷」地就响起来了。墙上砸的,地上摔的,是一场动用核子武器的世界大战。
「登登登!」我吓得逃下楼来。下来的速度,足足比上去快了六十八倍。
为了找一个玛莉莲梦露,这才知晓我落脚的地方如此这般卧虎藏龙,拍拍胸口说一句: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况只是一张画皮!
劝服自己,认了倒霉。
三个多礼拜以后,当我都要忘了这么一回事,星期日午后,我打完篮球回家,在巷口的投币洗衣店,看到二楼另一侧的邻居阿瑟老先生。
他洗完一篓,正看着报纸,在等另一篓烘干。而靠在他脚旁的篓子上,露出天青色的一角,可不就是梦露姐姐的眼影吗?
『嗨!杰夫。』老先生倒先跟我打起招呼。
我拍着篮球往里走,『阿瑟先生,您洗衣服吶?』我不动声色,看看局面会如何转变。
『是啊!』阿瑟的头发茂密,却已全部雪白,看起来一派和煦:『对了,谢谢你上次的花朵布丁。』
我前阵子买了竹编蒸笼,试着做「八宝饭」,火候过头,软烂成一团,我不肯糟蹋拌在里面的枣泥莲子什么的,强迫小吉米端回去善后。看来他还趁此机会,帮我去跟左邻右舍广结善缘了。
『没事没事,做着玩的。您不回家过耶诞吗?』
其实我是试探地问,阿瑟独来独往,没看过有什么家人,我们也谈不上熟。
『纽约的一个公寓房子,就是我现在的家。』他笑咪咪地说,也没有太明显的落寞:『儿子孙女会给我寄卡片打电话,这样就可以了,人生到这个年纪,一切求个简简单单。』
我听着他说话,很悦耳而洋溢斯文的声音,我想象着他在半夜拿板凳垫脚,卤莽地把我们家玛莉莲硬扯下来的模样。
『是玛莉莲梦露吗?美成这样。』我故意把那幅浴巾从洗衣篮里扯出来一些。
『咦?你也知道她吗?难得啊,东方来的年轻人。』
『知道的,她的作品几乎全都看过。录像带,DVD,方便得很吶!』
于是我们忘情地聊了起来,从『游龙戏凤』到『巴士站』,都觉得她在『大江东去』、『热情如火』这些电影里的演技其实都太忽略了,世人只记得谈论她的美貌,非常不公平。
『她在「七年之痒」里,在浴缸里用脚趾头去堵水龙头的口,哈哈哈!又幽默又性感,真是影史经典啊!』霎时间,我们变成忘年之交,谈笑风生,笑得非常尽兴。
但,我始终记得我是进来抓贼的!
『我的这一生,忙够了,辛苦够了,也负够责任了,剩下的这一点人生,很幸运还有足够的健康和积蓄,搬到我最爱的纽约,重新再去回味这些美丽的记忆…』
阿瑟先生悠然神往地还在说,我的感觉无比特殊,一面让他的叙述招惹得有点感动,一面又纳闷着老先生您真好演技,人家都要人赃俱获了,您还这样不动如山。
我又把话题绕回玛莉莲梦露:『可惜这块大浴巾,都破啦!』我的动作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把手指头从四个角落,当初钢钉钉上墙壁去的钉孔里伸出来。
我就是钉这个钉孔的主人,您这老头,还不认吗?
我已经偷偷地,有些懊恼生气啰!
『可不是破了吗?真可惜。』他还好整以暇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不晓得珍惜,俩人一吵架,撕做两半,揉成一团丢在垃圾堆里。我拣回来,又洗又烫,好不容易才缝好。』
咦?
什么?
我定睛细瞧,这才注意到,他说「浴巾破了」,不是我手指头勾来勾去那个洞,整幅浴巾,哦!应该说玛莉莲梦露的「整张脸」,曾经被一刀两断,从中撕了开去…
『您…您您…』我一下子愣住。
『不要放纵美丽的东西跟你擦肩而过,人的一生,时间有限。不是所有的美丽都来得及再去第二次相遇,或是在破裂以后能够缝合…』
阿瑟,絮絮地不断在告诉我些什么,我不确定能够专注听得明白。
我认真地又低头去看,那个完整如新的玛莉莲梦露。缝针的人,是如何地小心翼翼,在这个动作中,又投入了多么深刻而隆重的感情啊!
那个缝合的痕迹,配合着原先的构图,白色的脸缝了白色的线,金色的发,朱红的唇,蓝紫的衫,全都更换了对应颜色的线,去缝。
我怎能不去神游于那个画面:一个韶华褪尽的老人,一针一线,拾掇着青春时最菁萃的一抹色彩。
原来玛莉莲梦露倒也不曾被偷走,拐了个弯,去了一个真正对她懂得疼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