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纽约的这个店,是一场意外,一场如音符般蹦跳,引人眩惑的意外。
那天晚饭后,十分着迷于一本新买的小说,John Saul的恐怖小说。讲一个鬼,驱使一群蜜蜂,去把人的眼球吃掉。栩栩如生,血腥至极,看得我背脊发凉,却又舍不得不看。
于是跑到人多的地方,料想蜜蜂便不敢来了…
延着第八大道南端的几个常去的咖啡馆里,嘈嘈闹闹的,座无虚席。我拐进一个小衖,穿出来,到了第八街。
有个装璜得像人家客厅的店,我进去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周遭的客人不多不少,桌上的照明恰到好处。
孰料,一过七八点,人却涌潮似地,鱼贯都来报到。我正襟危坐,不知会不会有人赶我。
来的都是一些服饰整洁的男女,光由视觉上,就能感受到一层斯文。
很奇怪的组合,隔壁一条街,可是纽约城里最敢做敢秀的克里斯托弗街呢!
我自然而然地阖上了我的没有眼珠子的鬼,这群人,挺好看的。
一个胖胖的,鬈发红得像火的女士,坐到吧台左侧一台发亮的钢琴之后,气氛一下子变了。
接下来,我是一惊再惊,诧异到下巴差点整个掉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侍应生递上MENU,男女客人点酒、点咖啡、点色拉,吧台调酒,侍应生再把点的东西很熟练地送了上来……
是的,一切跟其他的酒吧或餐厅几乎一样,唯一的不同,看得我目瞪口呆的不同,是:他们全部,都在唱歌!
不只那个钢琴位置上的胖女士,所有的人,点餐的,端酒的,甩动酒瓶的,上菜的,喝了一口酒又放下来的…,全部都以美好的嘴型,爽朗地唱起一首我叫不出名字,但晓得是在『画舫璇宫』(SHOW BOAT)这出戏里听过的主题歌。
接下来,简直就是迪斯尼动画片里的歌舞场面。
随着钢琴的无止无休,一首接一首的歌,不曾断歇地继续着。
也不见有谁去递纸条点歌,客人们总也都能跟得上。而那些年轻的,系着连襟围裙的侍应生们,穿梭着,前一秒才在桌上放下色拉盘,一回身,喉咙一开,已经又跟着高音飙上去了…
我开始注意上了这个店。
Eighty Eight,是店的名字,取的是钢琴黑键白键加在一起刚好八十八的意思。
听说变成这样谁都能开口百老汇的奇观,纯粹是不小心蜕变来的。最开始,乏人问津的冷门酒馆,根本请不起驻店的钢琴手,有一天,几个在歌舞剧跑龙套的年轻人,借着微醺,在店里大唱大跳『名扬四海』(FAME),引得附近逛街的人也都挤进来拍手,从此,这个天堂般的所在,就诞生了。
我变得好爱去「八十八」。
总隐约感觉中国人的「卡拉OK」本性,也有了另外一种变貌。但去的次数一多,就发觉其中是很不相同的:台湾同胞上KTV,霸住麦克风的心态,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自恋和自炫,而这个空间里的男女老幼,那样自然协调地融入进去,成为一个完整的合唱或和弦。
每个声音,温温和和地,找到了一个和世界亲蜜共处的立足点。
我好想好想好想,有朝一日,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张嘴跟着去唱。
可惜,不知什么原因,那些我熟悉的,当红的『歌剧魅影』、『西贡小姐』、『悲惨世界』,在这里是不唱的。
最热烈得到回响的,通常都是年代久远的经典,例如:『俄克拉荷马』、『西城故事』、『旋转木马』、『真善美』这一些。
而我试着到图书馆中找,又觉得死背了歌词才来,未免也太刻意了。
不过,我相当乐于扮演聆听的角色,眼中耳里的这一切,是我认为真正高尚而不流于浮华的「歌舞升平」。
这和我在台北娱乐圈工作时,因为交际,必须时常流连的,充斥酒精、香烟和噪音的夜店,是多么的不同啊!
当然,我的歌舞剧数据库里,也不是那样困窘的。每当老人雀跃地唱起『THE SOUND OF MUSIC』里的『小白花』或『DO RE MI』,我就会孩童似赶忙开口,用功大声去唱。
有一个晚上,钢琴流泄出另一个我从小就爱的歌:『屋上提琴手』里的『日出日落』:
『那是我曾经怀抱过的小女孩吗?
那是在我面前嘻闹玩耍的小男孩吗?
我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变老
而他们
是何时长大的呢?』
几个老人家,唱着唱着,就泪流满面了。
我静谧地看着,感动着。领略那种大家在歌声里,伸开手臂,不论识或不识,忘情而无型地相拥的,那种芳香馥郁的,温暖。
之后,我旅行过许多地球上的城市,这样的温暖,却是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