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舸的甲板上,苏闲语手中的素剑挽了个剑花,剑尖在湿咸的海风中微微颤动。
她一遍遍演练着“鹤骨钩”的身法,足尖在甲板上轻点,身形时而如鹤立,时而如鹞落。
但她心不静。
剑招依旧轻灵,意却不再纯粹。
“……刨尸脏雀……”
每一次挥剑,那四个字便在脑海中回响。
她感觉手中这柄,象征着“正道”与“侠义”的素剑,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秽。
鹤姑教她,习武之人,要“顺天应人”,不负青樊阁门楣。
可现在,这门楣的根基,竟是扎在死人的坟土里?
她收剑而立,看着自己那双因常年练剑而生满厚茧的手。
——这双手,干净吗?
“在想什么?”
鹤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依旧是一身皎白灵裘,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騰的鱼羹。
苏闲语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在想,我的剑,够不够快。”
“不够。”鹤姑走到她身边,将鱼羹塞进她手里,“再快,也快不过人心。”
苏闲语端着那碗温热的鱼羹,沉默了许久。
“师傅,”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杏眼已蒙上了一层迷雾,“那个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鹤姑看着她,没有回避。
“是真的。”
鹤姑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武朝太平了两百年,风调雨顺。这土地,母女相继往下传,一代代传下去,人越来越多,地却还是只有那么多,而且……大多数土地,都到了贵人手里。没有地的男人,被嫡姊妹撵出家门的庶女,还有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虫子,没人看,没人管。”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闲语的头顶。
“柳家那时候,做的是‘收敛无主孤坟’的行当。那些没人祭拜的贵人,把他们坟里的东西拿出来,换成粮食,养活那些快要饿死的穷人。”
“小语儿,为师问你。——用死人的富贵,换活人的口粮。这桩买卖,是干净,还是脏?”
苏闲语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手中的剑,饮过血,取过命。它干净吗?”
“可它……也救过人。”
“善哉。”鹤姑笑了,“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人比剑金贵,人比剑紧要,剑干不干净,全看握剑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将苏闲语鬓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捋顺。
“为师这辈子,刨过坟,杀过人,也救过人。脏过,也干净过。但为师心里,只有一杆秤。——护着我想护的人。”
苏闲语看着师傅那双坦然的眼睛,心中的迷雾,似乎被一道光劈开了一丝缝隙。
她端起那碗鱼羹,小口地喝了起来。
——很鲜,也很暖。
锦娘的舱房里。
数十卷从鸟道精炼厂缴获的账册与密信,在桌案上摊开。
锦娘的指尖,在一行行蝇头小楷上缓缓划过。
她在寻找那张网的核心。
王达,不过是一只被推到台前,张牙舞爪的狼蛛。而真正织网、收线的,另有其人。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一处。
那是一笔笔看似寻常的“毒资”支出,收款人的落款,却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鹞子班”杀手,而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称号。
——“解班主”,或者,“解郤窾”。
每一笔“毒资”支出,都对应着一桩“清扫”任务,或是某位幽隐城官吏态度的转变。
这个名字,才是这张网的中心。
她将所有与“解郤窾”相关的记录誊抄在一张新的纸上,走出舱房。
禅虎的船舱里,烟气缭绕。
他依旧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靠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算盘。
锦娘将那张誊抄的纸,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禅虎掌柜,我有一批‘货’,想请您估个价。”
禅虎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张纸,随即又合上了。
他懒洋洋道:“庄仙师说笑了。这‘货’太烫手,我这小店,吃不下。”
“掌柜的不妨再看看。”锦娘不为所动,“这上面的人,杀了齐家兄弟,还杀了军机府的李豹渠帅。他的网,已经撒到了幽隐城四公的头上。这批‘货’,我想,总有人愿意出个大价钱。”
禅虎沉默了。
他拿起那张纸,这次看得极细。
良久,他将纸重新放回桌上,摇了摇头。
“我还是那句话,这买卖,我吃不下。”他看着锦娘,眼中闪烁着老狐狸的精光,“不过嘛……我可以替你,找个吃得下的买家。”
“条件?”
“我代为售卖,抽三成利。另外……”禅虎伸出两根手指,“我还需要两位‘押金’。”
锦娘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我需要那个很会算账的夏虫先生,和那个很会配药的墨陌姑娘,在我这里……盘桓几日。”
“为何是他们?”
禅虎咧嘴一笑,话中有话:"林老前辈与我说了——你这一行,是要去那世外仙阁地界。那地方务虚惯了,讲究的是个出身清白、气息纯正。”
“两只野地里打滚的狸猫,骤然送进琉璃瓦、白玉阶的雀笼里,怕是会惊了笼中的金丝雀,也折了自家的爪牙。"
“况且……我那老丈母,向来喜欢有潜力的年轻人。”
锦娘回到自己舱房时,所有人都已在等她。
她将禅虎的条件,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不行!”柯浪第一个拍案而起,“把人留下当押金?他禅虎算个什么东西!”
杨玤也皱起了眉,苏闲语更是紧紧抓住了墨陌的手腕。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夏虫,缓缓站了起来。
“我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跟着你们,太危险了。”夏虫看着锦娘,“龙婆大人是聪明人,禅虎是她的女婿。我这鲮县妖人,留在搭把手,比跟着你们去……去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青樊阁,要安全得多。”
紧接着,墨陌也挣开了苏闲语的手,反过来拍拍她。
“妹妹,你在庄锦身边,万事小心。”
苏闲语嘴角撇了下来。她小声说:“我不是你妹妹……”
墨陌走到锦娘面前,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庄锦……你让我看到了‘有用’之外的东西。我帮你,这一次。”
“但,在夏虫的工坊里面,你想诬陷我,把我处理掉的事,我没忘。”
她走开,与夏虫并肩而立。
“你,是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