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舸放下的小船停靠在荒僻码头,两拨人马在晨光中无声地分道而行。
北上的官道上,柯浪与赵老三、孙老四牵着三匹瘦马,马背上驮着简陋的行囊和几张兽皮。
赵老三回头看了一眼那深不可测的海面,憨厚的脸上带着几分后怕,对柯浪道:“师父,咱们真就这么走了?我那叔公虽亲,可也远在剑北道,这一路……”
柯浪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声音沉闷如石:“山里人,回山里。城里的事,让城里人自己头疼去。你俩走得慢点,万一遇上了人,就说我柯浪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了。至于别的,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通往剑南道的另一条驿路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九名玄甲鹩山卫如铁塔般护卫在侧,杨家的烈阳奔马旗无力地垂着。
杨玤一身锦衣,烦躁地勒着马缰,对着前方那道高大肃杀的背影抱怨道:“祖母,那通缉令还没撤呢!这要是被阚唯廷知道了,又不知要怎么敲打我……”
杨铁枪没有回头:“闭嘴。赶路。”
青樊崖幽林山道。
杨铁枪单人独骑,自剑南道方向而来。
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她翻身下马,将“破军”重枪拄在地上,目光投向西面那条蜿蜒而来的山路。
风里,传来另一阵蹄声。
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三道身影出现在山路的尽头。
为首的女孩一身青衣,眼角有两道挑红,正是庄锦。
杨铁枪看着那三骑缓缓靠近,看着她们在百丈之外勒马,看着庄锦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朝这边走来。
老将轻轻抬起拄在地上的“破军”重枪,向下一顿。
“嗡——”
那三十六道定风珠,激出非金非铁的闷响,贴着地面滚过。
一股凝如实质的铁血煞气,以杨铁枪为中心,轰然扩散。
百丈之外,庄锦停下脚步,沉入“精神内守”,感受着独属于杨铁枪的气机。
她点了点头。
然后,苏闲语和鹤姑走来,三人一同上前。
来到杨铁枪身前一丈,苏闲语停下脚步,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臂。
“功夺造化”的外甲,泛出耀目的金光。
杨铁枪走上前,单指搭在苏闲语手腕内侧的“凤凰血梧桐”之上。
入手温热,如同活人的肌肤。
杨铁枪收回手,对着鹤姑,郑重地点了点头。
鹤姑脸上那份紧绷的戒备,终于缓和了几分。
最后,是庄锦。
她走到杨铁枪与鹤姑面前,从怀中取出那面温润的“见性鉴”。
她将镜面转向杨铁枪,又转向鹤姑,最后,照向自己身旁的苏闲语。
镜面之上,三人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出来。
气机纯正,并无半分画皮虚妄之气。
庄锦收起“见性鉴”,对着杨铁枪一揖。
“婆婆。我们走吧。”
青樊崖山门,海风凛冽依旧。
四人勒马,停在白玉牌坊半里远处。
杨铁枪翻身下马,从驮兽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的物事。
油布解开,露出一根盘绕着碧绿死蛇的枯木杖。杖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臭,杖尾的断口处,还残留着暗沉的血迹。
“木老法杖,独悟士的罪证。够不够分量?”
杨铁枪沉声问道,将法杖递给鹤姑。
鹤姑端详一阵,点了点头。
苏闲语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个锦盒。
盒盖打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沉重无比、流淌着暗金色纹路的金属块,静卧其中。
“金脉之精的残块,王达的罪证。”
最后,是庄锦。
她从袖中,缓缓取出那卷墨迹自流的素色绢布。
“《元丹成说》,证虚一脉无上心法。”
三样“瑶检”,皆是足以震动三道的奇物。
苏闲语牵着马,跟在三人身后,手心微微出汗。
牌坊之下,两名守阁的女冠看到四人走来,正欲搭话。
她们认出了庄锦的脸,神色骤变。
“站住!幽隐城钦犯,不得擅闯山门!”
其中一人厉声喝止,另一人则已抽出戒尺,准备敲响身旁警钟。
“大胆!”杨铁枪上前一步,“驵阳国监国杨氏,随青樊阁精卫楼主,前来拜山!尔等还不速速通报!”
两名女冠被这气势所慑,皆是一愣。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牌坊后的石阶上快步走了下来,脸上挂着热络得近乎谄媚的笑容。
“哎哟喂,是哪阵仙风,把杨老太君给吹回来啦!”
理繁楼主懋柳道人快步上前,对着杨铁枪与鹤姑连连作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老太君息怒,鹤楼主息怒。这两个丫头新上山不久,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客,回头我定当重重责罚!”
他转过头,对着那两名还处在震惊中的女冠,脸一板:“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通禀阁主,说有贵客临门!”
那两名女冠如蒙大赦,慌忙行礼退去。
懋柳道人这才又换上那副笑脸,目光落在锦娘和苏闲语身上,眼中满是慈和与欣慰。
“两位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这一路……受苦了吧?快快快,随我进阁里歇息,阁主他老人家,早已备下薄酒,要为诸位接风洗尘!”
他这番作态,与三个月前那个油盐不进、满脸为难的理繁楼主,判若两人。
苏闲语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摸向了腰间的素剑。
锦娘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太顺利了。
顺利得……像一个早已挖好的陷阱,正敞开着口,等着她们跳进去。
就在此时,石阶之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数名弟子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青樊阁阁主,钧壤子。
懋柳道人一见来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快步迎上前去。
“阁主!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钧壤子缓步上前,对着老将,郑重地执了个修士礼。
“杨老监国,闻名不如见面。”
钧壤子的声音不高,态度挑不出半点毛病。他又转向鹤姑,微微颔首,脸上竟是露出几分宽和的笑意。
“鹤师妹,擅离职守,云游在外,想必……是得了什么机缘吧?”
他不仅没有追究,反而像个宽厚的兄长,在为妹妹开脱。
锦娘站在最后,看着那个面容虽善、威严自生的阁主嘱咐懋柳一番,转身离开。
她心中那片,刚因重逢而变得温热的角落,彻底冷了下去。
一行人踏入山门,脚下是宽可跑马的青石大道,笔直地刺向云雾深处。
道旁楼阁林立。
东侧一座,飞檐斗拱,方正堂皇;墙壁上却绘满了以朱砂、石青、藤黄勾勒的几何纹样,繁复精密,如某种推演天数的阵图。
西侧对面,则是一栋通体浑圆的白色堡垒,无棱无角,状如海螺。门窗皆是贝壳般的弧线,墙体上镶嵌着磨损的珊瑚与螺壳,带着一股子海风的咸腥和幽荒的古朴。
更远处,几座建筑的屋顶竟是以放大了百倍的九连环为形,青铜铸就的环身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环环相扣,既有金铁的森然,又透着几分古怪的童趣。
大道尽头,雾气缭绕的山腰之上,三座高楼拔地而起,隐约可见轮廓。
一座形如利剑,直刺天穹;一座仿佛蓓蕾,生于粗枝;更有一座上粗下细,如巨蕈撑开伞盖,笼罩着下方的一切。
端的是仙家气度,“一樊八叶开,青花来相扶”。
懋柳道人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侧身引路,滔滔不绝。
“杨老太君,您瞧。”他伸出那只总像揣着算盘的手,指向青石大道两侧的楼阁。
“东侧这座,乃是我阁‘理繁楼’。阁中一应庶务,自钱粮用度到人事调派,皆出于此。琐碎是琐碎了些,却也是我青樊阁日日不息之功。”
他话锋一转,又指向西侧那栋状如海螺的白色堡垒。
“对面那座,则是我阁‘精卫楼’。专司传授实战武学、护山阵法。名虽取自上古填海神鸟,内里却都是些只会打架斗殴的粗人,与老太君您这等沙场宿将,自是没法比,没法比。”
鹤姑轻咳一声。
懋柳却也似毫无所觉。他引着众人继续前行,指向不远处那几座顶着九连环的奇特建筑,笑意更浓。
“那处,是我阁‘存思楼’。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需在此存思明性,学我青樊阁的根本规矩。说白了,就是个给毛头小子们启蒙的地方,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越过前方,投向那云雾缭绕的高处。
“至于大道尽头,那三座高楼,便是我阁真正的核心所在。”
他指着那座形如巨蕈、笼罩一切的建筑:“那座,是我阁‘曦煌楼’,阁主他老人家,平日里便在此处会客议事,教诲亲传弟子。”
他又指向那座如同蓓蕾生于粗枝之上的奇楼:“那处是‘弱水楼’,专司炼丹制器,精研物性变化。里面瓶瓶罐罐多,脾气古怪的匠人也多……寻常弟子,轻易是不敢靠近的。”
最后,他的手指遥遥指向那座形如利剑、直刺天穹的高塔。
“那便是‘天权楼’。观星象、掌刑罚,是我青樊家法所在。楼中弟子……都有些不近人情,老太君不见也罢,免得扰了雅兴。”
他一口气介绍完,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仿佛已将整个青樊阁的家底都掏了出来。
杨铁枪始终沉默听着,锐利的视线在每一座楼阁上扫过。
待懋柳道人话音落下,她才缓缓开口:
“懋柳道长,容本监一问——庄秀道友的琼玉楼,又在何处?”
懋柳道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脸上又挂起了世故的为难神情,仿佛真的不好意思。
“哎哟,老太君,您瞧我这记性!”他一拍脑门,仿佛真的刚想起来,“实在是……实在是失礼了。阁主明言,此事干系重大,须得由他当面,给您和庄师妹一个说法。”
“只是……只是阁主,此刻正在曦煌楼中会见拜山的‘卯记商行’卯升泰卯老东家,实在无暇分身……”
他微微躬下身子,姿态放得更低了。
“您看这样可好?我先引诸位,去理繁楼的客店安顿一夜。待曦煌楼筵毕,明日一早,再由阁主他老人家,亲自为诸位接风洗尘。”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
语气那个诚恳,简直仿佛在招呼自己的亲祖母和胞妹。
“您几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总得……先歇歇脚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南归故里遇奇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