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执事轻咳一声。
“杨老太君,鹤楼主。贫道此来,另有一桩事要了结。”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轻轻放在桌上。
“琼玉楼中,应有我给庄秀道友的回信。若我所料不错……庄秀道友联系老太君,与令贤孙杨玤,是在今年一月廿八、我寄出这封信之后。那信的原件,恐怕还在琼玉楼之中,林某手头这份副本……本不该留下,二位先看看吧。”
锦娘微微颌首,杨铁枪便接过竹简。
【庄秀吾弟:
吾近观星数,每日尽心推衍;然天数有常,概非人力可及。吾已照见凶星,闻弟亦有感触;常言静极思动,死中仍可求生。
吾得驵阳国线报,杨老将军近日业已破关而出,往剑中道去,寻其义孙杨玤。老将军人品高洁、亦有共寻晴贤妹一桩故旧,虽不晓兹事体大,亦可引为臂助。
呜呼,吾今已时日无多、垂垂老矣!此去凶险,弟当珍重。
林氏垂泪顿首】
“……原来如此。”杨铁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竹简递给锦娘,“原来,他早就……都算到了。”
锦娘接过竹简,一目十行。
——这封信,太过完美。
义父为何会,突然联系一个,三年未见的“故人”?
杨婆婆,又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搭把手”?
一切,都成了两位故友携手布下的局。
——真是这样吗?
“所以,”锦娘抬起头,迎上林执事幽蓝的眼眸,“义父真正的布置,他想告诉我们的一切,都在琼玉楼里。林执事,可是此意?”
林执事缓缓点头,脸上满是悲戚与欣慰。
“不错。那里,有他留下的‘原件’,或许……还有更多。事不宜迟,诸位还是尽快动身吧。”
他对众人郑重一揖,便要转身离去。
杨铁枪却猛地抬起头,叫住了他:“林道人,你且等等。”
“老婆子……还有一事不明。”她盯着林执事,仿佛要从他那张仙风道骨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庄秀他……他既知大限将至,为何不早些与我通气?非要等到……等到最后一刻?”
林执事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沉默了片刻。
“杨老将军,”他没有回头,声音悠远,“有些事,不说,是为保护。若能苟活于世,何必空揭疮疤?”
他说完,便化作一道青影,消失在舱门之外。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杨铁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那扇空荡荡的舱门,又看了看锦娘,眼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锦娘的心猛地一沉。
她走到杨铁枪面前:“婆婆,您曾言,三十年前,与义父、林执事一同,寻找过一位,名叫庄晴的女子。”
杨铁枪缓缓点头,看着她那张与故人如出一辙的脸,眼神复杂。
“晚辈斗胆一问,当年,您可知晓我义父与林执事,除了‘道友’之外,是否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老婆子……不知。”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只知,他们二人皆是人中龙凤,行事……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她看着杨铁枪,再度缓缓下拜,郑重至极。
“杨婆婆,晚辈斗胆,请您回忆一番。——林执事所说的‘疮疤’,与我……与我这身世不明之谜,可有干系?
杨铁枪缓缓闭上眼睛,看起来顿时老了十岁。
“……约莫五十年前,老婆子我,尚在驵阳国中侍卫。”
“庄秀入世游学,途径驵阳国。那恶贼杨虬谋划夺嫡,欲要招揽他,自是不从。”
“他找到我,教我如何诈出那恶贼心腹的毒计……老婆子当时,急火攻心,一个人便杀回国去,却不想落在杨虬手里。后来,是你义父一槌了结那恶贼,老婆子才有今天。”
“自那而后,世事无常……我二人亦多年不曾来往。却到大略三十年前,他邀我去他家中做客,那时,他还未入得青樊阁门下。他家中胞妹名唤庄晴,双十之年,生得是钟灵毓秀,温婉可人。只是……性子有些内向,不喜与生人言语,更直言不愿婚配。”
“后来,庄晴姑娘离奇失踪,我和那林执事,亦助他寻了数月,终是一无所获。恰逢,恰逢玤儿娘亲一病不起,国中诸事需有人决断,我只得与他作别。”
“又过了半年,我收到他的来信。信中言道,他已寻得晴妹,然……然则,然则……”
杨铁枪的面容因极大的痛苦和疲惫扭结在一起。
锦娘心中升起了万般不妙的预感。
“然则,她已遭妖人掳掠,身心受创,且……”
杨铁枪的声音细如蚊呐。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入锦娘的耳膜。
“……且已怀有身孕。”
世界,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舱室内鲸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一切都消失了。
杨铁枪喉间的每一次震颤,都化作一道道名为“悔恨”与“痛苦”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撞击着她的神魂。
老将紧握的拳头下,贲起的肌肉正在微微抽搐;她浑浊的眼球上,布满了因气血上涌而扩张的血丝。
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沉重的战鼓,将那股冰冷而又狂暴的摩罗之血,泵向四肢百骸。血液在经脉中奔涌,发出江河咆哮的轰鸣。
神魂深处,那朵由寒气与杀意凝结的玄铁黑莲,花瓣上的棱刺根根倒竖,无声地旋转着,散发出彻骨的寒意。
——“妖人掳掠”。
——“身心受创”。
——“怀有身孕”。
这十二个字,像冰冷的枷锁,在她脑海中轰然合拢,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义父的隐瞒、自己的身世、鬼面魔头的追杀、那十六字星偈的诅咒——尽数锁死。
那个残酷得令人作呕的逻辑闭环,此刻,增添了新的铁证。
那个素未谋面、性情温婉的母亲庄晴,不是失踪了。
她是被那个鬼面魔头掳走了。
对方没有杀她,而是,而是欲要更歹毒地……毁掉她的人生,毁掉义父的人生。
而自己……
自己不是庄秀的侄女。
自己不是庄晴的女儿。
她是那场暴行的……遗物。
是那个“妖人”,留在母亲身体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一个会呼吸的、带着诅咒的耻辱印记。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
原来如此。
“嗣”,后嗣。
鬼面魔头与她,流着……同样的血。
他杀害庄晴,杀害庄秀,是为了“清理门户”。是为了成为那“一者化龙”的唯一。
而她庄锦,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必须抹除的“余眷”。
“全世界,都在骗我。”
这一次,她没有在心中默念。
她抬起头,那双褪去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精金厉芒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杨铁枪。
“婆婆……这番话,您为何……现在才说?”
杨铁枪被她看得浑身一颤。
“我答应过庄秀……”老将的声音嘶哑,“他说,此事天理不容,若让你知晓,恐你道心崩毁,堕入魔道。他说,他只愿你,像个寻常人家女儿……平安长大……”
“平安?”
锦娘笑了。
那笑容是足以冻结一切的荒芜。
“您看我,现在这样子,像是‘平安’吗?”
她站起身,径直走回自己的舱房,关上了门。
“砰——”
杨铁枪闭紧了双目。
苍老的面容上,泪水纵横。
是夜,锦娘辗转难眠。她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海风吹起发丝。
“庄小友,深夜不寐,可是心有所忧?”
林执事的身影,出现在船舷的另一侧。
锦娘看着手中的《连山歌》。
海面黑沉,看不清字迹,她的话音也飘忽无依:“我只是在想,我义父……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负天下之重的人。”
林执事走到她身旁。
“他嘱我,不可轻易与他联系,是怕牵连于我。我亦是如此。”
“这三十年间,我与他未曾对坐长谈,却胜似朝夕与共。”他顿了顿,“他此生最挂念的……便是你。”
锦娘的身体微微一颤。
林执事缓缓道:“他一生所学,驳杂精深,正可谓三妙合一,化生万物。”
“——贫道本名,林还真,乃剑中道‘天狼林家’第九代末裔。庄小友,那‘见性鉴’真正的用途,并非外照,而是……内观。”
“内观?”
“不错。”林还真看着她,眼神凝重,“此鉴之中,供奉一尊地戾祀神。乃是你‘摩罗庄家’,与我天狼林家,三代人传承的……‘狼灵’。”
锦娘的心猛地一跳。
“我两家先祖,皆与那上古‘天狼教’有几分渊源。狼灵,便是当年教中遗留的护法尊神。”林还真解释道:“地戾之五感,与人俱不相同,不为方向所迷,不受幻觉所困,作用于外,便是窥破障眼法的凭借。”
“你义父穷尽半生,想借这狼灵之力,为你寻一条‘正道’。”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
“凝神静坐,五心朝天,观想此镜,便可于内景之中,得见狼灵。参详此神,或可让你自视入微,勘破化游法脉那‘顶上放光’的明窍之道。”
他对着锦娘,郑重地执了道友之礼。
“庄小友,你义父未竟之路,便要由你来走了。贫道信他,所以,贫道也选择相信你。”
“……多谢,林前辈。”
锦娘独自一人回到舱房,紧闭门扉。
海浪声隔着厚重的船板,变得沉闷而遥远。她借着舷窗透入的微弱月光,看着手中那面温润的“见性鉴”。
杨铁枪的话语,如同鬼魅在她耳边回响。
“……已怀有身孕……”
她闭上眼,强行将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画面压下。理智告诉她,沉溺于情绪是最低效的浪费。
她盘膝坐下,按照林还真的指引,将“见性鉴”置于掌心,五心朝天,凝神内观。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亮起。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只有如同山岳般沉静、如同深渊般古老的“存在”。
狼。
一头她无法看清全貌,却能感受到其磅礴气息的巨狼,静静地趴伏在她的识海之中。
这就是……狼灵?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脑海。
“……三十年前……庄晴姑娘,竟然离奇失踪。”
“……你……你的年岁,看骨相不过十五六载。”
三十,减去十五六。
还剩下……十四五年。
锦娘猛地睁开双眼,脸色煞白如纸。
她看着镜中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
那就是记忆中的自己,勘破现前之境后,眼尾便生出两道不易察觉的细细红痕。
除了它们,一切都严丝合缝。
“……我一切的记忆,都是从青樊阁琼玉楼开始,至今,不过十五六载……”
她的指尖抚过镜面。
本该温润,然而触电般的思绪,却让她微微颤抖。
“……若我是庄晴之女,本该二十**年前出生……这失去的十四五年,应在了何处?”
镜中的少女,眼神空洞而骇然。
“……若我并非三十年前那名胎儿,我与庄晴的容貌如此相似,又是何种原因?”
她看着镜中那双渐渐浮现恐惧的眼睛,一个惊世骇俗的词汇,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