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西门官第一个站起来,拍着胸脯。
“道长,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老秃要是再缩着,还算个带把的吗?!这事,我干了!”
吴小二也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了两个字:“俺也干。”
夏虫和墨陌对视一眼,也缓缓点了点头。
苏闲语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团结一致的氛围,看着姊姊眼中那若有所思的光芒,心中却愈发地……不安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所有人面前,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从师傅死后,就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问题。
“我……我有一个问题。你们说的,都很好。报仇,没错。合作,也没错。可是……等我们杀了那个解郤窾,报了仇,然后呢?”
她看着众人。
“你们……想干什么?”
然后呢?
苏闲语那双清亮的杏眼,依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想干什么?报仇,不是目的,是手段。等我们杀了那个解郤窾,报了仇,然后呢?”
第一个开口的,是庄锦。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小小的厢房,望向了遥远的、被浓雾与群山笼罩的西方。
“我要去极西幽荒,金顶雪山。”她的声音很轻,“去祭扫义父的……‘故地’。”
——十年之内,复活鹤姑。
这是她对钧壤子的承诺,也是她对自己,立下的血誓。
蹴六将那截桃花枝重新别回发间,动作潇洒依旧,眼神却不再惺忪。
“我要回靡虹山。”他说,“我师父的道统,不能断在我手里。”
苏闲语点了点头,转向锦娘。
“我要跟姊姊一起去。然后,我想去……我师傅出生的地方,看看。”
墨陌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干净的手。
“我……我不想再打打杀杀了。也不想再东躲西藏。”
她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着众人,第一次,流露出了“请求”的情绪。
“我想……找一件有用的工作。平静地,活下去。”
夏虫也缓缓地直起了上半身。
“我不能辜负齐枫的遗嘱。我要活下去。等齐家机关术,有了新的传人,我再去想,对天枢院复仇的事。”
西门官看着这一屋子不是要西行祭祖、就是要传承道统的“疯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挂起了招牌的谄笑。
“各位爷,各位仙师,你们的志向都太大了,小的我……实在跟不上。”他搓着手,一脸市侩,“小的就想……找个大点的靠山,谋个一官半职,兢兢业业,衣食无忧,也就知足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还没说话的吴小二身上。
“老秃去哪,俺就去哪。”
苏闲语看着眼前这六个,来自天南海北、出身各异、志向各不相同的人。
她站起身,将那只盛满了烈酒的坛子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
她为每一个人的碗里,都斟满了……酒坛子旁边的解酒茶。
“既然,大家的路都不一样,那我们……就更应该互相帮忙,对不对?我们帮蹴六道长,就是和死宗合作。我们帮夏先生,就是……和机关术传人结盟。还有墨陌的祝由术、吴大哥的飞刀、西门官的舌头……”
她看着众人。
“……我提议,我们七个,就在这里,立一个盟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互帮互助!”
她顿了顿,将自己的茶碗举起。
“这盟约,就叫……‘七星会’!就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不管这天再黑,路再远,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彼此!”
西门官第一个跳了起来,将茶碗举得比谁都高:“好!七星会!这名字,响亮!我老秃第一个入会!”
吴小二、夏虫、墨陌、蹴六……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茶碗。
锦娘看着这一幕,看着苏闲语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灼热的光。
她也站起身,举起了自己的碗。七只粗瓷大碗,重重地碰在一起。
“干!”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杨婆婆的伤。”苏闲语着急地开口,“九色鹿血茸,虽是奇物,却只能吊命,不能根治。阁主说……如果没有神医帮忙,唯一的法子,就是西行。去金顶雪山,找到千年雪莲……”
“西行?”西门官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苏仙师,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那通缉令还没撤呢!整个剑中道,现在都是军机府的眼线。我们前脚去骠马古道,后脚就得被军机府抓起来吊死!”
“依我看……”蹴六懒洋洋地开口,“不如,我们先去幽隐城,把卯三三的脑袋拧下来。没了主使,那通缉令,自然就成了废纸一张。”
“不行!”
“爷,我的爷,咱们六个可穿不了墙……”
这一次,反对的,是除了锦娘之外的所有人。
锦娘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争论。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她才缓缓开口。
“大家说的,都有理。幽隐城,现在确实是死路。但,我们想走的路,不是只有西边一条。”
她走到那张简陋的舆图前,指尖,却点在了舆图的最东侧。
那片,被无尽的蓝色所覆盖的区域。
“东海。”
“东海?”苏闲语不解,“姊姊,我们去那里做什么?你是说……要去找苦舟会吗?”
“是,也不是。”锦娘的眼中,闪烁着精光,“钧壤子还提醒过我,东海,能‘磨砺神通’。”
“……苦舟会、阎教、摩罗血脉,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如果说,西行是为了‘救人’,那么东渡,就是为了‘解谜’。”
她抬起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扫过众人。
“我要去东海,稳固境界,磨砺神通。”
——我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庄晴。
她转向禅虎。
那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掌柜,一直像个局外人般,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
“禅虎掌柜,”锦娘对着他,郑重一揖,“晚辈想向您,买一个消息。”
“关于‘东海苦舟会’,所有您知道的。”
禅虎吐出一个烟圈,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眯了起来。
“庄仙师,你这可就……问对人了。”
他将烟斗在桌角磕了磕,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年轻那会儿,还没这‘搭把手’的时候,就在东海上,跟一帮不要命的弟兄,讨生活。那时候啊,海上最厉害的,不是什么阎教,也不是什么海龙卫,是这‘苦舟会’的一帮……破戒僧。”
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那帮和尚,一个个嘴里念着慈悲,下手比谁都黑。我跟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喝过几回酒。”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重磅消息。
“你们青樊阁,弱水楼的那个澹霈楼主,当年,就是我们这帮人里,最能打的那个。”
苏闲语和锦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所以……”禅虎看着锦娘,咧嘴一笑,“庄仙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不是更快?”
“只是……他现在,肯不肯认我这个老朋友,就不好说了。”
“有劳掌柜的,替我送一封信。”锦娘再次躬身,“信里,我会写明缘由。见与不见,全凭澹霈楼主定夺。”
“好说,好说。”
禅虎点了点头,收起了烟斗。
当夜戌时。
客栈二楼的房间里,锦娘将《元丹成说》的绢布、《阴阳大咒》的贝叶经抄本,与那份不知来历的《焚血摘星功》、连同那方“兇”字印信,在桌案上一一摊开。
她试图寻找钧壤子口中,那条能“磨砺神通”的路径。
然而,这三门功法,却如同三条奔向截然不同方向的大河,彼此冲撞,互不相容。
《元丹成说》求的是“精神内守”,是空;《阴阳大咒》讲的是“以武入法”,是满;而那《焚血摘星功》,它自身……就透着一股,自相矛盾的诡异。
上篇《摘星篇》,是一套著述入微,批注详尽的证虚心法,讲的,是理;而下篇《焚血篇》,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焚尽自身、与敌偕亡的酷烈,是……毁。
空、满、理、毁。这四者,如何能融于一体?
她拿起那方入手冰凉的漆黑印信。印信的底部,那个“兇”字,笔画古拙,却带着一股仿佛能吞噬心神、蛮荒无比的原始气息。
它不载“法”,不言“术”。它更像一个……烙印。
锦娘的指尖,在那“兇”字之上,缓缓抚过。
无数被遗忘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那不是什么新的记忆。
而是过去十三年里,每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夜。
她看到,义父在书案前,手把手地教她观星卜运,教她弈棋布局,教她于万千杂乱之中,寻那唯一的“理”。
她看到,自己一遍遍默诵着那些拗口的星象歌诀,在沙盘上推演着那些繁复的阵图。
她看到,义父眼中那混杂着欣慰与痛苦的眼神,和那句她听了十三年、早已刻入骨髓的教诲——
“阿锦,凡事去其表象,观其根本。以精神为笔,将这天地万物之理,都刻在你的灵台之上。”
——用神为笔,镌刻灵台。
那不正是……那不正是,《摘星篇》的总纲?!
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在义父死后,被仇恨点燃,脸上浮现血纹,一掌将贼人扇得颅骨碎裂的自己。
那个在毒水寨,被背叛激怒,一掌将蝎子曹打得七窍流血的自己。
那个在琼玉楼,心神崩溃,化身修罗,将“无我孽”一击毙命的自己……
那股狂猛暴烈、焚血如沸的力量,那遍体赤纹的异象……
——呕心焚血!
那正是《焚血篇》的法门!
锦娘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她终于明白了。
《焚血摘星功》,从来就不是一本她刚刚得到的“书”。
它是她自己!
是她这具身体、这道神魂的……说明书!
《摘星篇》,是她从三岁起,就在义父的教导下,日夜苦修的根本心法。
是她所有智谋、所有算计的源头。
而《焚血篇》,则是她与生俱来的、属于摩罗血脉的诅咒与力量。
那方“兇”字印信,便是这具身体的“根”,是她血脉里那头,名为“凶兽”的本相。
义父……
他不是在教她读书,不是在教她下棋。
他用十三年的“理”,为她铸了一座最坚固的囚笼,只为困住她血脉之中,名为“毁”的凶兽。
而《元丹成说》与《阴阳大咒》……
林执事所谓的“以固道心”,钧壤子所谓的“磨砺神通”,根本不是表面意思。
而是让她学会,如何为这头凶兽,套上“精神内守”的缰绳,握住“以武入法”的鞭子!
她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姊姊……”
苏闲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手中,正捧着鹤姑作为“青樊阁精卫楼主”的佩剑。
素剑形制,剑身纤细而坚硬,似乎在微微发出萤光。
——还有,那两柄,沾染了太多血与恨的骨椎。
“我在想……师傅她,一生都想离开青樊阁,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如今……她化作金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我们又要远行,不能时时看顾。”
她抬起头,那双明亮的杏眼里,满是恳求。
“……我想,把师傅的剑,和我们的‘不语’、‘持绣’,一起……葬在琼玉楼,那棵绿髯柳下。”
“让它们……陪着师傅,也陪着庄伯伯。”
锦娘看着那柄剑。那柄苏闲语从小就十分喜爱、总希望有一天能拿到手的“残萤追月”。
“好。”
就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庄仙师,”禅虎在门外说道,“澹霈楼主,还没有回信。”
锦娘的心猛地一沉。
“但是,”禅虎继续道,“有一封信,刚刚经青樊阁的驿传飞雀,送到了我这里。”
锦娘打开了门。
禅虎将一卷用火漆封口的信筒,递了过来。
“指名,要交给‘琼玉楼主,苌昙道人’。”
锦娘心中一凛,接过信筒。
火漆印是青樊阁理繁楼的标记,并无不妥。
她撕开封口,展开信纸。
信纸的最上方,是懋柳道人那熟悉的、略带几分市侩的字迹:【林某予懋柳道人,转琼玉楼主秀真散人敬启】
而信的正文,则是另一人的笔迹。温润,平和,字里行间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与期许。
正是林执事的风格。
他先是问候了锦娘与苏闲语的伤势,又提及自己回到生宗,正设法斡旋,希望能为杨铁枪之事,寻得转机。
他还嘱咐锦娘,此行西去,路途遥远,须得万分小心,若有难处,可持信物,去寻生宗在各地的产业求助。
通篇看来,无懈可击,皆是一位温厚长者,对故人之后发自肺腑的关怀。
可锦娘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对。
这不会是林还真,拼着暴露“秀真楼主”与“生宗林执事”的联系,也要告诉她的事。
她从袖中,缓缓取出那面温润的“见性鉴”。
苏闲语看着她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锦娘将镜面对准信纸,凝神观察。
镜面之中,有两点幽蓝亮起。那温润平和的字迹,果然开始如水波般晃动、扭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这层伪装的“画皮”,狠狠撕开。
片刻之后,镜中的字迹重新凝聚。
不再温润平和。
而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冷酷。
锦娘的目光,落在了那隐信的第一句上。
【——五十一年前,我天狼教第十代教主庄慈,改名庄秀,挂冠而去。】
(《义父死后,全世界都在骗我》完)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卷,“震惊百里”,终。
雷鸣魔坠,谎言成墟。
当至亲的血书化为最残酷的利刃,她于废墟之上,重识自我。
敬请各位执剑人,见证她踏上的……全新征途。
【回顾:震惊百里】
她重返故里,却踏入了最深的罗网。
她从不是复仇的孤女,而是被至亲谎言、被血脉的枷锁囚禁了十六年的……茕茕旧人。
如师如母的鹤姑,以身为祭,碎玉成茧。
她用凤凰的慈悲,为她斩断了魔化的锁链,也为她指明了,西行的路。
她不再追问“为何”,只求践行“何为”。
七星结盟,是七捧将熄的余烬,试图在无尽的黑夜里重新聚拢成火。
【预告:群龙无首】
魔踪未绝,死生未卜。
本书的历程即将告一段落,而下一部的故事,将在东海与幽隐城的风暴中,拉开帷幕。
【群龙之一:侠盗悲歌】
当洗心革面的蹴六道人,与盗墓贼柳家改换的新颜,在东海的阴影中重逢,又将揭开怎样的旧疮疤?
【群龙之二:五雷正法】
东海唯一讲述规矩之处,自有其腌臜阴影。来自青樊阁的“散人”,撞上神霄雾岚宗森严的“天条”,势将如鱼得水,还是……引雷殛身?
【群龙之三:重返幽隐】
幽隐城内,恶獠环伺。倪枢正的毒针,凡太尉的兵符,龙堂主的茶盏,正在看不见的棋盘上,落下新子。谁是猎人,谁又是……被分食的猎物?
“群龙无首,吉。”
【最后的最后】
风暴已尽,初火将燃。
义父的身份、魔罗血脉的秘密、林家与庄家的前尘……
都将在明日的最后一卷外传中揭晓。
我们,下一部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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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七语栈下七星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