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四溅,在篝火旁“滋滋”作响,激起一片呛人的白烟。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哭?!”
她指着蹴六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我师傅也死了!她为了救我姊姊,为了救我们所有人,她死了!”
苏闲语通红的杏眼,盯着蜷缩在地上的蹴六。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俏脸上,此刻满是刻骨的仇恨与鄙夷。
“我师傅,她一辈子都在救人!当年在剑南道,她救了你娘!她把瑄王发疯的消息告诉你娘,让她跑!她也救了你,你这条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蹴六仓皇地抬起头,眼神涣散。他眉梢的龙纹铺平了,像一条被踩瘪的死蛇。
“你有什么资格说她是‘伪君子’?!她要是伪君子,她读了那本书,就会一个人跑掉!她冒着自己的性命之忧,也要护着你柳家周全!”
“你有什么资格说她是‘脏雀’?!她要是脏,你算什么?!只会在坟头哭鼻子,把过错推给死人的废物!”
她猛地一脚,将那堆篝火踢得火星四溅。
“这世上就你委屈?就你痛苦?!”
她指着自己的左臂。
“我这只手没了,我姊姊,差点就疯了,我最好的师傅,死在我面前!”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化为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没有哭!我没有怨!!”
“我没有像你一样,只会躲起来喝酒,跟个孬种似的怨天尤人!”
那双燃烧着怒火的杏眼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因为我知道……我师傅,她看着我。她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
她指着蹴六呆滞的脸。
“你娘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个死样子
——”
“她只会觉得,当初把你卖了,卖得太对了!”
风吹过火塘,卷起一片灰烬,落在蹴六那身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眼中的醉意、委屈、悲怆……一切的一切,都在苏闲语的嘶吼中,烧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啊……卖得,太对了,卖得太对了。”
然后,他笑了。
起初,只是一声干涩如鬼吟的“呵”。
很快,他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涕泪横流,笑得像中了不笑就会死的奇毒。
那笑声,比哭声更凄厉,更绝望,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西门官后退了一步,吴小二握紧了拳头,墨陌面露不解之色,夏虫早就吓得躲了起来。
锦娘走到苏闲语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捉住她的右手,凝视着蹴六。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
蹴六的笑声渐渐停歇,最终化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他缓缓抬起头,嘶哑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说的,都对。”
他伸出手,用那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像是在抹去那层,戴了五十年的“讨生活的蹴六道人”的面具。
“你没哭……你没怨……”
他看着苏闲语,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敬佩。
“……贫道……我,我他妈的,哭了五十年。”
他站起身,走到苏闲语面前。
“这笔账,贫道记下了。”
然后,他对着被他羞辱了无数次的、“刨尸脏雀”的爱徒,低下头,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我欠她的。”
他说。
“也欠你的。”
一刻钟后。
七人重聚厢房。
“砰!”
西门官将盛满劣质土烧的粗瓷大碗顿在桌上,酒水泼溅。他猛地站起身,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
“都是自己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别为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伤了和气!今天,吃多少,喝多少,都算我老秃的!谁也别跟我抢!”
他一把抓起另一只酒碗,硬塞进蹴六手里,不由分说地将两只碗口狠狠一碰。
“——道长,干!”
酒过一巡,西门官又抓起酒坛,给吴小二那只空了的碗满上,再给自己满上。
他端起碗,对着吴小二,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倒置,一滴不剩。
“老疤,我对不住你。”他声音嘶哑,“这碗,算我赔你的。”
吴小二抬起碗,干了。
“你没对不住我。”吴小二道,“你跑,是对的。狐狸被狼撵,不跑,就得死。俺……俺是熊,跑不快,只能趴着装死。俺们俩,活法不一样。”
他说着,从那盘脍羊肉里夹了一大筷,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西门官见状,连忙将那盘专为吴小二点的硬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殷勤地为他满上酒。
蹴六嗤笑一声,将碗里剩下的酒灌进喉咙。他看着面前那盘火靠猪肝,没有动筷子。桃花枝在碗沿上轻轻敲击。
“说得好。都是活法。我娘……她也是只老狐狸。她把我卖了,让我跑,她以为这是对我好。我呢,就是条犟狗。我以为,把所有人都打趴下,她就能高看我一眼。结果呢?”
“她把我当个屁,放了。”
“我恨了她五十年。我恨她,为什么就不肯把话说清楚。我恨她,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桃花枝在桌上划出一片凌乱的痕迹。
“现在,我明白了。她不是不想说,是没得说。她要是说了,我这犟狗,还是会一头撞上去。她救了我两次。一次,是把我卖了;一次,是让我恨她。她只是,想让我,活着。”
西门官又举起碗:“道长说得对啊!都是活法。狐狸也好,熊也好,能喘气的,就是好样的。——活着,真他妈好。”
他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夏虫始终沉默坐在角落、吞咽着那碗果腹的海菜豆腐,这时却缓缓放下勺子,站起身。
他对着蹴六,深深一揖。
“小子……小子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说句实话。道长这番感慨,实在是……太虚伪了。”
蹴六那双刚刚有了几分清明的桃花眼,瞬间眯了起来。
“道长这一辈子,都是上桌吃饭的人,不知道,我们这些桌下的狗,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夏虫仍然深深看着地面,没有抬头。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活路。而道长,能杀上演武台,能成为上宰高足,能在这里,为五十年前的旧事,感怀伤神……”
他缓缓抬起头,微凸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畏惧。
“……即使,一辈子怨天尤人,那又怎么样?道长还是那个一言一行,关乎无数人生死的死宗高人。您说的那些个‘恨’,那些个‘悔’,并没有什么影响。”
西门官唏嘘着,给自己倒了一满碗酒,又夹了一大块八宝肘子上肥腻的肉皮,就着酒吞了下去。
苏闲语则看着那盘精致的杏仁酥酪鸡,有些没了胃口,只是小口地吃着那酸酸的野葡萄。
墨陌也抬起头,看着蹴六。
“我最近,看了你们的官修史。你是右路军选锋,很厉害。你的腿法,很实用。”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你在强行,用三十岁的躯壳,去理解八十岁的情绪……注定,理解不了。”
她歪了歪头。
“——但是,你为什么想要理解?一直留在三十岁,不好吗?如果,你这副皮囊是八十岁……你不会跟八十岁的情绪和解,你只会,想尽办法,回到三十岁。”
锦娘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面前,那碗西门官特意为她准备的槐叶冷淘,还冒着丝丝凉气。
她端起茶杯,吹开浮沫,看着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
——就像眼前这五个,在各自命运中挣扎的“妄人”。
她呷了一口茶,看着那个被夏虫的“死谏”和墨陌的“天真”同时钉在原地,一脸空白的死宗高人。
她站起身,走到蹴六面前。
“道长,”她问道,“你想做什么?”
蹴六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能做什么?”
蹴六的嘴唇动了动。
锦娘伸出手,将那根落在桌上的桃花枝捡起,递还给他。
“你该做什么?”
蹴六看着那截桃花枝,又看了看锦娘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截桃花枝,重新别回发间。
苏闲语看着这一幕,看着西门官脸上的精明、吴小二脸上的憨直、夏虫脸上的冷静,墨陌脸上的困惑,还有蹴六脸上重新找回的疲惫和释然。
她又看了看坐回身旁的姊姊。只是问了三句话,就让一头犟狗,重新变回了“人”的姊姊。
她伸出手,握住了姊姊的手。
她笑了。
笑得像放晴的天空。
原来,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行动,都是选择。
——选择和谁知心迹,和谁托生死。
苏闲语站起身,从那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杏仁酥酪鸡里,夹起最大、最肥美的一块,放进姊姊的碗里。
“姊姊,”她也笑了,眼角弯成了两道月牙,“吃块肉吧。你都瘦了。”
众人酒醒,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现在……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军机府的通缉令怎么办?”
西门官搓着手,脸上满是宿醉方醒的疲惫与焦虑。
吴小二坐在他不远处,正和苏闲语全神贯注地比划着什么。
“这机关手,练叼劲真快……”
两人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个透明琉璃罐,里面装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
苏闲语不断用两根手指在蝎子的尾巴上“点”过,既不能被蝎子蛰到,又不能把它捏死,小脸因专注而微微出汗。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蹴六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反正,我不在上面。”
“通缉令的事,不急。”锦娘开口,“凡太尉的刀,太慢了。”
“我们现在,最大的麻烦,是那种,能冒充死人的怪物。顶着我义父的脸,还能用他的金瓜槌,甚至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底细……的怪物。”
她吐出那个,让她彻夜难眠的名字:
“——无我孽。”
“他不是画皮。”锦娘续道,“画皮只能模仿外形,模仿不了‘神’,我一眼就能看透。而那个东西,它不仅有义父的记忆、义父的功夫,甚至……连义父对我的‘慈爱’,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关键的是,他被我打死前,说出的那三个字。”
锦娘的目光转向蹴六。
“解郤窾。”
“他是在主动求死。那个叫木老的妖人,写下‘王达’的名字后,便被恶咒反噬,七窍流血而亡,他死后尸体的伤损,和‘无我孽’相同。我猜,这是某种‘泄名即死’的禁制,用施术者的名字催发。”
“伪装成我义父的‘无我孽’,它的主人,就是那个,始终藏在暗处的鹞子班班主——解郤窾。”
“或者说……”她补充道,“是那个,我们至今不知其真面目的……卯三三。”
“说得不错。可惜,只对了一半。”
蹴六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长长地打了个酒嗝。
“‘无我孽’,并非只能冒充死人。当然,被模仿者的尸体,是冒充死人最好的工具。它能模仿任何人,只要施术者提供的灵犀足够多。但是,要制作一个‘无我孽’,必须有一个前提。它需要一个‘容器’。一个……‘死过的人’。”
“一个人,死过一次之后,他与这世间所有的因果联系,便会断绝。他的神魂和身魄,就像一碗被打翻的粥,米还是米,水还是水,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便成了一张白纸,刚好可以被施术者,‘蜕化’成任何需要的样子。”
蹴六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用骨针缝补着皮囊的女孩。
墨陌。
唯一一个,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死过一次”的人。
墨陌缝补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依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回到锦娘身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记得,怎么缝合伤口,怎么分辨毒草。我记得,怎么在雪地里隐藏脚印,怎么听出五十步外,有几个人在呼吸。”
“……但是,我不记得是谁教的我。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的过去……就像一本写满了字的书,但我……不认识那些字。”
“那你……那你还记得我吗?”苏闲语早已站到锦娘身后,她忍不住问道。
墨陌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困惑。
“我记得,你用身体,替我挡住了风雪。我记得,你握剑的手,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但是,我不记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似乎,你是我的妹妹,但是……但是我想不起来,我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认识。”
“够了。”
锦娘阻止了苏闲语的追问。
她走到墨陌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记得‘知识’,记得‘技巧’,却不记得‘因果’。”
“但是,墨陌,你还记得‘情绪’。”
“那天在工坊,你醒来之后,看到蹴六,看到了我,看到了所有人……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戒备,是‘欣慰’。你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语儿说,‘妹妹,长大了’。”
“欣慰,是很复杂的。它要有‘付出’作为前提,才能在看到‘结果’时产生。它不是知识,不是技巧……是你魂魄里,洗不掉的印记。”
锦娘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声音却轻柔得像在引诱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家。
“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也曾这样欣慰?”
“是不是,在一个,有很多同龄人,也有一个让你尊敬的师长的地方?是不是,在一个……你和你的妹妹,一起学习,一起成长的地方?”
墨陌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那根骨针,从她僵硬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丢了那些记忆。你只是,脑子里的画面,褪色了。而你,不愿去看它。”
她的判词,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墨陌强撑的伪装。
“你曾经,也有一个妹妹。一个,你很珍惜的妹妹。”
“——她不见了。”
“啊……”
墨陌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我……我想不起来她的脸……”
她喃喃自语。
第一次,有泪水,从那双总是映照外物的、空洞反光的石头里,汹涌而出。
“我想不起来……”
锦娘没有再逼她。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在记忆的废墟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良久,她才缓缓伸出手。
“你曾经,也有一个妹妹。一个,和你一样,生活在‘畜生窟’里,却被你拼了命保护的妹妹。”
“她或许,和语儿一样,天真善良。她或许,也曾像语儿一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你。”
“所以,当你‘死而复生’,看到语儿的时候,你把她,当成了你的妹妹。”
“——你只是,想找一个,能让你继续‘保护’的人。”
锦娘的声音很轻。
“你不需要向我‘效忠’。你需要一个……能帮你,把那些褪色的画,重新填上颜色的人。”
“——来我身边。”
墨陌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眸子里,倒映着锦娘伸出的手。
良久,她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那份,不容拒绝的温暖。
“庄锦,你说得对。我……我想起来了。我有个妹妹。她……她很爱笑。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她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可是……可是,我记不清她的脸了。”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像一只被掏空了棉絮的干瘪布娃娃。
锦娘看着她,看着她身上因“重生”而彻底断裂的“过去”,和那个因“妹妹”而重新萌芽的“未来”,在她身上交织、碰撞。
她转向那个一脸凝重的死宗高人:
“道长,墨陌前生的因果,断了。但是,她魂魄里的技巧和知识,还在。”
“这样的‘残次品’……恐怕不是,能用来做‘无我孽’的‘材料’吧?”
“龙婆和月蝶,她们没有带走墨陌。她们知道,这个墨陌,不再是‘阎教妖人’。她们要的,是一个全新的、空白的、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弃暗投明之辈。”
“你、你……”
蹴六的桃花枝“嗒”一声掉在地上。
桃花眼瞪得像两个铜铃,死死地盯着锦娘,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怎么……你怎么,你居然,能用眼睛,看出人的‘因果’?!”
他失声惊呼。
“你……你才连二十岁都不到?!你这个妖孽!你他娘的,你比当年的王达……你比那个孽畜,还他娘的妖孽!!”
锦娘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都不知道,我和你,谁更老。
蹴六看着那张清冷得近乎冷酷的脸,看着那双真正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脸上的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恍然大悟。
然后,是近乎病态的狂喜。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越说越慢,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抽搐。
“‘形悦心安,通灵彻视’……”
“‘照见自身神魂无垢,更能照见他人思虑迷障’……”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他的判断:
“——是‘顶上放光’!!”
锦娘对蹴六的失态视若无睹。
她走到众人面前,将那张誊抄着“解班主”罪行的纸,轻轻放在桌上。
“道长,你我都清楚。那个伪装成我义父的‘无我孽’,和王达的‘鹞子班’,背后都是同一个人——解郤窾。我们现在,有了共同的敌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但在清算敌人之前,我们得先清算一下,我们自己人手里的‘账’。”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蹴六身上。
“道长,你在中南国见过我们,在野猪集外截过西门官,又在工坊里救了齐枫和夏虫。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碰到这张网。”
“现在,是不是该把你手里那些,我们不知道的账目,也拿出来,让大家一起算算了?”
蹴六看着那张写满了罪证的纸,又看了看锦娘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行啊。”
他重新坐下,将那截桃花枝在指间转了转,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又回来了几分,眼神却不再惺忪。
“既然庄仙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贫道要是再藏着掖着,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他得鬼师首肯,出山追杀王达至今的所有情报,和盘托出。
从他如何根据死宗的线报,一路追查到尖牙山;到他如何在中南国“偶遇”锦娘,“不慎”泄露了她身上摩罗血脉的秘密;再到他如何在秃头枭的带领下,找到藏身野猪集的齐枫,确认了齐桦还活着;最后,他突袭了王记铁号,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在说一段别人的评话,却巧妙地隐去了自己被锦娘用盘外招逼退的窘迫,和在鸟道被龙婆气势压制的狼狈。
“……所以啊,贫道,早就看出来,那‘鹞子班’的根子,就在这幽隐城里头。那个解郤窾,八成就是个躲在军机府里,吃人不吐骨头的阴险小人。”
他讲完,呷了口茶,脸上露出“你看我多厉害”的得意。
然而,锦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苏闲语则皱起了眉,似乎对他这番避重就轻的说辞并不买账。
蹴六干咳一声,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敛去。
“罢了,罢了。”他烦躁地一挥手,“看在你们把王达那孽畜弄死的份上,贫道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师伯阴主长生……在我脑后,贴了一道,能让活人,像鬼魂一样穿墙……还能把魂魄收走的,‘鬼师斑符’。”
“她老人家对我说,‘一年,戴罪立功,提解郤窾的头来祭王师弟;做不到,就交回螭纹,自杀谢罪’。”
此言一出,整个厢房的气氛瞬间凝固。
苏闲语的心,猛地一沉。
——自杀谢罪。
她想起师傅化作金茧前,那解脱般的眼神。
他……他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的蹴六道长,像一只流着涎水的犟狗。谁靠近就咬谁,嘴里永远是最恶毒、最难听的咆哮。
可现在,他把所有的敌意,都收了起来。
他把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被师门用“催命符”逼上绝路的自己,毫无防备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死宗高人”。
苏闲语抬起了右手。
“我……我有个问题。”
她打断了西门官那滔滔不绝、关于如何利用“穿墙术”潜入幽隐城各大官署,狠狠偷鸡摸狗的幻想。
“你说的那个……鬼师斑符。”苏闲语小心翼翼地措辞,“既然这么厉害,能让你穿墙,那你……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那个解郤窾?还要……还要跟我们合作?”
西门官一拍大腿:“苏仙师问得好啊!道长,您这神通,简直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活神仙,单枪匹马,岂不更痛快?”
“痛快?”蹴六嗤笑一声。
“穿墙术能告诉我解郤窾长什么样?能指出他的老巢在哪条粪渠里?能告诉我下一个‘无我孽’会顶着谁的脸?”
“……所以,”蹴六看着锦娘,“我需要你们。我需要你的脑子,需要你那面能看穿妖孽的镜子。”
他又看向苏闲语,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坚定起来。
“我需要你的剑,和你的……手。月蝶那婆娘的刀很快,但你的手,比她的刀,更不讲道理。”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西门官、吴小二、夏虫和墨陌。
“我也需要你们。需要你们的耳朵,眼睛,和那些……我看不懂的,翻天覆地的小玩意儿。”
“事成之后,我师门欠你们的人情,我柳簇,一辈子还。”
这一章,关于所有人的成长。
蹴六是死犟的犟狗,苏闲语是天真的仙鹤,墨陌是蜕皮失败、死里逃生的幼蛇,还有蜘蛛、笨熊和狐狸,以及那个夜鸮般的女孩,每个人都在成长。
敬他们一杯。
“越是深入黑暗,就越是趋向光明。你已扎根地心,何时开始茁壮成长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妄谈酒中五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