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少年在空地上挥剑。
木剑搅得风声呼呼作响,氤氲晨雾流动翻卷。额上汗珠随着每一踏步抖落。
他在生闷气。
以他这个年纪,把不忿和不服憋在心里可不多见。
放在往常,听完了镇塾的早课、敷衍了家里的活计,约三五好友到祖庙旁露布杆子下碰头,趁太阳还没爬到最高处,争先恐后跑进镇北竹林,阴凉空地里坐成一圈,掏出家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弄丢,弄丢了自个挨饿的茨菰饼子、菜馅馍馍——碰上好年景还能过一道油——闹闹嚷嚷地、欢笑着决定下午的安排。
是拿东头庙祝养那几只瘦鸡寻开心?还是去袭击西面小溪边从来结不到十颗果子的老树?
月亮爬上枝头前,各回各家,从缸里舀一瓢,冰凉祛暑,烦恼从来跟不到明天。
少年正咀嚼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嘴里其实空空如也,除了自己略带铜腥味的口水,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林二哥走之前那番话。
林二其实不算是镇上的人。少年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林家兄弟两个来到径溪镇,当时林老大已六十多,黄土埋脖子的年纪,林二却才十六七岁。
镇里不少人传闲话,林家老大本是贵人,因为被翻出过去惹上孽债,失了势,只好找个镇子置产养老,如何如何。
这闲话一传,就传了近十年,直传到林老大下葬;少年不知道什么叫“孽债”,但他知道丧礼上亲戚邻里瞧林二哥的眼神很不对劲,里头夹着怜悯和敬而远之。
林二独门独户,孤家寡人,不是没人打过林家宅地的主意。他反应也快,把事情写成状纸,往祖庙里一站,打主意的人这才想起来,林老大过去就是舞文弄墨的主,顿时泄了气焰。只是下不来台,面子就有些挂不住。
管理镇子的庙祝刚刚换了人,新庙祝年纪只比林二大些,瞎了只眼睛,世面见得不多,偏偏对规矩特别较真,于是往上禀报。
上头派了个宗祝断案,那宗祝却是和稀泥的行家——林家院子,镇民凑钱给林二改成了镇塾,半像不像,于他好歹是一份营生;至于田,宗祝拿着铜尺一划,还是让给那家不嫌地多的富户,价钱比行情稍高些,却也有限。
径溪镇这帮小孩,从前就绕着鬼精的林二哥打转,见孩子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教书育人、传承祖制的塾师,更是崇拜。
林二哥也把孩子们指挥得团团转,毫不费力,似乎认字读书是桩顶有意思的冒险。
说来也怪,自从两三年前各家小孩吵着要去镇塾,林老大的闲话就再没人提过。
那天上午镇塾没开,少年蹲在溪边掰野草玩,林二哥站在高处,叉着腰杆俯视溪流远去。
他悠然开口:“趁现在没别人,你同我说实话,兄弟不骗兄弟。你真想娶胡家二妞儿?”
他们说的却是那家富户的女儿,过去没少跟他们到处野,还总和少年玩些私定终身、白头偕老的游戏。
后来庙祝知道了,趁着每年祭祖,讲起男女大防的祖宗规矩,把林二哥、少年的爹和胡家老爹都训了一通,之后,她连镇塾也不能去了,少年自然是饱吃了一顿木鞋底大餐。
少年用力点头,满怀期待:“没错,我爹我娘早就同意了。等我一到十六岁,就去跟她父母提亲,二哥,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林二哥脸上挂着淡笑,摇了摇头。
“我看悬。不是说喝酒这事悬,你别把娶亲想得太顺了——胡家是养牛的,你爹干一年木匠活儿,好悬顶得上胡老头卖一头牛,虽然胡老头从来不卖牛。他就盼着,自己大儿子,能和城里大户人家结亲,可人家小姐娇贵,聘礼一开口就喊上天,胡老头把牛全卖了也出不起。那怎么办呢?好办,二妞儿这么俊,先把她卖个好价钱,大少爷的好日子就有着落了!你想娶二妞儿,你有这笔钱不?”
少年听得失魂落魄,停下掰草的手发呆,他从没想过林二说的这些事情。
回想起来,刚出生的小妹正是缺奶水的年纪,饶是他爹本事大,只要揽不到活,一家四口总有个人挨饿,那个人就是他。
林二哥见状,又轻声开导他:“你也别太灰心,径溪镇里胡老头算第二,还有个第一呢。我看,让你爹多去庙里上贡,给独眼龙吹吹风,把他捧高兴了,你再找人带话。只要二妞儿允了,有独眼龙顶着,胡老头再不服,也得忍到庙祝换人;照他这个一毛不拔的活法,一定比独眼龙死得快。”
少年懵懂地应了一声。他也不是傻瓜,旋即想到一个难处:“二哥,要这么说,胡老头自己不也会去找庙祝吗?”
林二哥还是摇头,说得云淡风轻:“这倒不会,他能去说啥,‘不许镇上泥腿子惦记我闺女’?这话还没说完,独眼龙就要去拿‘祖宗规矩’,砸死他倒便宜你了。”
他说的“祖宗规矩”,是把供在祖庙里的铁尺。人人都知道它是整治恶徒的重器,忤逆祖宗规矩的恶徒,自然要请“祖宗规矩”来治。
“不过,你这么一说……”林二哥扶着下巴,“要是他有相中的富人家,倒是会让他们去庙里说亲,这事儿,你爹得赶快。独眼龙发话之前,你别去上游那个石窟窿,让人瞥见你鬼鬼祟祟的,找独眼龙告上一状,打断腿都是轻的,小心抓你个现行,‘狎辱妇女、坏人名节’,捆起来淹死!”
少年张口结舌。
林二哥又笑他:“我都知道你和她私会了,能瞒住谁啊?不怕人看,看就看了。只怕人想害你。”
“咱们径溪镇的人……没这么坏吧?”
“你还是书读得少,又不出镇,见识短了!”林二哥摆手,“从古到今,这事就没少过,嫉妒你家木头把式的,大有人在。”
少年抬起沾满碎草茎的手摸摸脑袋,若有所思。
林二哥又说:“你叫我哥,我再劝你一句,别想着私奔什么的,不光害你自己,也是害了二妞儿。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将来你就好自为之……以后要是你出了事,我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
少年大吃一惊,忙立起身,讷讷道:“二哥,你……你是生病了?还是……”
林二哥怒哼:“胡说八道!你小子,咒二哥死是吧?看看这身板,这腱子肉,哪像病了?我要离开径溪镇,谋出路去。吴六有个亲戚在赤山外边做生意,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钱,准备买些特产过去投奔他。吴六、钱皮和芦花都跟我走,今天就动身。”
他说的这些小名,都是少年耳熟能详的玩伴,不过,有人在兄弟里排幺、有人是过继而来,家里谁都不亲,和少年这样受宠的长子不是一回事,必须自谋生路。
这么大的事,谁都没提前告诉他。少年思及此节,有种被好友背叛的恍惚;仰头看高处的林二哥,却发现他眼含精光,视线一直不曾离开欢快的溪水,似是在看他自己的将来。
他注定奔流入海。
小小的径溪镇,从不是林家老二愿意逗留的地方。
“一会儿天黑,来镇塾一趟。我在方桌上留了东西,都是送你的。这趟出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少说要几年,多的恐怕十几年。你心眼子实,我若是不在,怕你和胡家大少爷闹得狠了,惹出祸来。他虽然脾气臭,秉性却不坏,你实在没办法,就是和他闹掰,也莫跟别的把式家崽子走太近。他们一准诓你去报复胡家,只要你还想娶胡二妞儿,这事就千万干不得。”
懒洋洋的太阳终于冒出头来。
今天练得实在不成个模样。
少年喘匀了气,用力甩甩头,让自己清醒几分。他确认木剑在剑匣里放妥当了,发力一个纵跳,将剑匣挂回逾丈高处。
竹子做的剑匣,和新竹颜色只有微小差别,若非事先知道有异物混在其中,刻意去找,决计看不出名堂。
不同于往日,这地方现在只有他会来,除了露布上说的那件事,还因着胡家大少爷这两天热心设笼捕雀,捧他场的崽子们蜂拥去了溪边,从早到晚,也不嫌枯燥。
林二哥退回镇民今年的束脩,一行四人离开径溪镇,迄今有一个多月了。
他广而告之的去向,却不是私下说给少年那些,只说林家在远方有个显耀亲戚,打听到林二哥下落,邀他过去省亲,此行短则数月,长最多一年。
少年从昔日玩伴们的神色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们要么被林二哥蒙骗,要么远比他擅长说谎。他也始终没有戳穿林二哥,因为林二哥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实在让他无比痴迷。
那天晚上,镇塾里的方桌上燃着油灯,偌大的房舍空空如也、静谧若墓穴。少年摸进不曾锁上的大门,左右环顾,鬼役神差般坐到桌边,伸手解开桌上的灰布背囊。
他看见了一张纸笺,还有三本书。纸笺时文时白,偶尔还夹着些粗话,当是林二所书不假:
【慈吾弟,
老哥哥没有完全骗你,我们确是去外头做生意,只是我们不会再回径溪镇。个中理由,复杂得很,只好拣些紧要的说。
你知道钱霹雳、卢超华都是过继娃娃,姥不疼,舅不爱,吴忧也常被他兄姐欺负,但不是为他年纪小,他其实是外头捡来的孤儿。
这事邪门之极,径溪镇有过继娃娃的人家不少,自谁家继来?亲生爹娘姓甚名谁?现下何处?家家三问三不知,没准都和吴忧一样。□□娘的独眼龙还来警告我别惹事。
获知吴忧亲戚消息,虽是巧合,也可说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哥哥我不想在镇里烂死,便去外头查探一番。
若径溪镇还是好人多,你靠这身本事娶了胡家二妞,胡老头高兴不死,那才怪事。
如径溪镇实如我想得那般,是个拐卖儿童的贼窟,老哥哥再寻机接应你,到时你便带你爹娘外逃。
慈弟,镇上或有些人皮畜生,我辈虽不害人,却要防人。我留了几桩宝贝,是我家传功夫,你天资较我高出许多,若能练到精深,保你爹娘平安、横扫径溪镇,这二桩事不在话下。
你精深之前,切勿泄露宝贝来历,除你爹娘外,只可说‘梦里有人教我神通’,否则遭人看出根脚,暗害于你,可就不美,切记切记。
珍而重之 林山秀殷笔】
少年又去翻林二哥留下的书。
是三卷手抄书册,用的上好叶子纸,字迹却和林二完全不同,一横一竖俱方正遒劲。难道是林老大所书?
这样东西,对林二哥一定非常珍贵,贸然收下,岂不是无礼?
他怀着忐忑,仔细端详书封。
第一本抬头,只有两个大大篆字,一个是“剑”,另一个是“谱”。
第二本,就复杂得多,叫什么《摘星功甲子真解》。
第三本更夸张,题名处写了整两行字,乃是《阴阳旋凫本气化生地水火风大咒》。
少年正看得晕晕乎乎,突然夜风一刮,头皮一凉,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坐着翻书的时候。
他像贼一样摸进屋,此刻收起背囊溜出去,倒是真个做了贼。少年回身掩上塾院大门,先把东西藏好,方才回家领骂。
巧事说来就来。
这月里,独眼龙常找小孩问话,旁敲侧击林山秀过去是否违矩、渎职、藏私之类,少年也遭问询,随便应付一番,不曾吐露林二哥秘密。
林二哥何等人物,敢把这些东西告诉他,那就是料定他不会背叛。
少年心中充满被信赖的自豪,同时也为自己知情不报开脱——他说出去也没人信,他是谁?他现在本领大了,可没干成什么事迹,别人眼里他还是木匠老庄的儿子,不是他想当的大英雄。
其实就是这事让他郁闷一个月。
凭什么不是他和林二哥一起去外面?少年愤愤地想,凭什么?
一定是那天他自己犯傻,开口劝林二哥留在镇里,说外面兵荒马乱、到处死人,教二哥看不起了。
他就应该坚持出去,粉碎坏人的阴谋,查出别人都查不出的真相,回到镇上顺理成章迎娶二妞儿,接受仅次于各家先祖的礼赞——嘿,真有这么厉害,说不定传说中那些,住在“仙火洞”里的寺丈,还会封他做“祭酒”哩,那可光荣!
他也不是什么贪心之辈。独眼龙的铁尺他见惯了,寺丈的金尺他就不要了,封他一把祭酒的银尺,总可以吧?
木鞋踢踏踢踏迈过门槛,走进房间。
少年碰见母亲,收敛幻想,老老实实见礼。
她正给小妹喂奶,随口问少年干嘛去了,少年只说温习林先生留下的功课——没有半分假话,他学的剑谱正是林山秀送的。
衣服上的汗也干透了,母亲看不出什么来。
少年喝完一瓢水,去工棚磨了父亲昨晚交代的刨刀,边磨边打哈欠,幸没把手削去一截,或是磨掉一块。
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打盹瞌睡,终于让父亲拍了桌子。
“你早上又去北面野了。”庄家唯一的成年男人说。
不是询问,是不容置疑的陈述。
“我瞧你鞋底沾的草不对劲。”
“是……”
父亲这次拍的不是桌子,是他的脑袋,拍了好几下。
“浑货,你识字,你会看村头的布告!今年北面有狼!”
放在往日,少年已经低头认错了。
他知道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晚到今天晚上,就会摸着他脑袋,笑眯眯地叫他“慈儿”,向他检讨,父子间一向没有过夜的矛盾。
但那是往日的他,不是此刻的他。
老庄的儿子以前只知道做木工,一厢情愿以为木头把式能娶到胡家二小姐;他现在已随着林二哥的视线,看到了那条决绝向前、从未后退的溪流。
他也不会后退。
“我知道有狼,我不怕。”少年抬头,和坐着也显高大的父亲对视,“爹,孩儿现在会功夫,狼应该怕我。布告说狼皮能换赏钱呢。”
老庄深吸一口气,正要发作,身子一抖。坐他对面的妻子苌氏猛踩了他一脚。
母亲压低声音教训少年:“狗孩!你妹子睡着了,你成心吵她是不?要吵醒了,到晚上都你来哄。”
少年忙向母亲道歉,母亲只是摇头:“同你爹认错,说你不去竹林了。”
这要求却让少年僵住。
不去练剑,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他要言而有信;但是不说,只能让父亲更加愤怒,他也想不出自己会遭什么惩治。
他转过头来,眼皮不受控地一跳。
父亲那位子竟是空的。
“庄慈,你过来。”他听见声音,才发现父亲无声无息间到了门外,正在叫他的大名,“为父过去也会功夫,出来,我先试你几招。”
少年表情无比惊讶,那惊讶,更甚于小时候撞见林二哥独自在林老大墓前痛哭。
他仔细看着父亲的表情。
那张脸上的神情,有些苍老、有些沉凝,甚至有些——可怕!
他才不怕。
惊讶归惊讶,既然有向老爹证明自己的机会,那决不能放过。
他立马窜出屋去,后脚还没落地,一双巨掌迎面袭来,间不容发!
这个月里他没有一天闲着。
塾师不在,镇塾却没关,爹娘以为他真去坐着温书,或是听独眼龙那些枯燥乏味的经训。
其实少年一直在林子里练这一剑、一功、一咒,勉强入门,使个大概。纸笺末尾另有十六个字:使咒养气,运气行功,功成驭剑,方得神变。
“可没人教过我空着手怎么办啊!”
庄慈在心里大叫,还没叫完就被爹拍了个大马趴,动作奇丑无比,差点就开口喊疼了。
连这也喊疼,怎么说服老爹,又凭什么去搏狼?
他好歹记得七诀排在最前的“旋山凫水”,暗自运气,忍着膝头火辣辣的疼痛蹬地站起,一个高跳落到自家屋檐上,探头下视。
老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大张,足够塞下好几个鸡蛋。
“爹,你看这个!”
他掷出自己做的木镖。之形木片带起破空声,打着旋儿坠向院门外大路,旋着旋着,竟在空中拐了个大弯,飞回手中。老庄看在眼里,更是说不出话。
少年打算再秀一手工夫,跳回地面,于是默念诀窍,运气轻身,偏偏这当口脚下一滑,气息乍泄,顿时惊叫着坠落。
老庄在下面觑得仔细,稳稳把他接住,扶他站稳,手掌高高扬起,却打不下来,只怒斥道:“死浑货,摔不死你!”
经这一摔,竹林自然是去不成了。
老庄又接到活计,要给镇上整修蜂舍,白天娘也带着小妹去帮忙,把少年锁在屋里,交代他干些零活,饼馍一早蒸好,倒不曾饿着他。
两人听他说了是谁传的功夫,决不许他在外人面前显本事,早告诫、晚提点,显得比林二哥还担心。
摔下屋顶那天起,少年心中就有疑惑:父亲不过是镇上的木头把式,怎会有这样大力气?
他便留了心眼,偷瞧见父亲有时图方便,不用工具,赤手将铁钉揿进木料。
他也自己搬来木头,竖起钉子,运气一拍——钉子弹飞出去,险些打到脑壳。
这事让他乖乖断了狼皮的念想。老爹有一双大力掌还怕狼,狼肯定比爹还要厉害;只是林二哥送他的武功书册还在剑匣里,马上就到雨季了,无论如何得在落雨前拿回来。
少年找来些布头木片,用炭棍歪歪扭扭写下十来个字的思过书,每晚放在父母床头。
这么写了五天,终于让老庄松口,准他白天出房松松筋骨,但还是不许到院外去。
他既有内力傍身,干活便比以前麻利许多,求得父亲同意,自己在棚子前支了几个木人,拿木棒代木剑,仍是早起挥挥打打。
老庄以为他肯本分待在家,这才允他练武,其实他们一走,少年就绕着棚子跳高上低,习练旋凫之诀——之后哪天脚下再滑,可没有亲爹的大力掌来救,大英雄万万不能这样摔死。
又练了几天,这一日云彩压得极低,天色发灰;少年心里正愁,正巧父亲也担心逢雨影响干活,吩咐他帮着搬箱子去蜂场。
他抱起皮箱,撒开脚丫就跑,待一口真气吐尽,老爹训斥声已听不见了。
他喊开蜂场大门,放下东西就走,绕个圈奔回家里,提气上墙、吐气下地,火急火燎冲进工棚,翻出被父亲藏在一堆废料里的木屐,换掉草鞋——野地不比镇上,没这东西不敢乱跑。他再出门时,鼻头额头已挨了几个雨点,心里不住祈祷,央告掌管风调雨顺的“祭酒”宽限几分,书上的功夫他还没学完。
少年摸到竹林边上,突然闻见夹着骚臭的极重血腥味,几乎当场熏吐,一时犹豫起来,满脑子都在想狼有多可怕;偏偏此刻雨下成一片,再不赶着取回剑匣,书册就要淋坏了。他咬咬牙,还是顶着腥臭迈步进去。
就算被狼咬死,也不能辜负林二哥托书之恩,英雄曲都是怎么唱的来着……对,“许友以死”。好像前面还有一句,浮木不栽什么的,不管了。
草木抽条、万物疯长的时节,竹林里地势变化不小,又有雨幕干扰。
少年转了几圈,没寻着挂剑匣的位置,心里怒骂自己蛮干。他越走越急,不慎绊着什么东西,小腿一紧,差点摔倒在地。
“瘦肉!瘦肉……有王民!要么瘦肉,要么快走!”
原来地上躺着个人,挨他一踩,便伸手抓住他脚踝。少年惊得魂不附体,听见一连串狂胡乱喊,声音倒是耳熟,抹抹脸往下看去,竟是独眼龙!
只见他两眼紧闭,气喘吁吁,身下大滩血迹被雨冲成了淡红色。“祖宗规矩”插在腰带里,腰侧有一条大伤口,脂肪和脏器缠在一起,黄黑相间,煞是吓人。
一边是罕贵赠物,一边是无价人命。
少年心里擂起小鼓,到底善心压过贪心,料想林二哥遇上同样境况,也当以救人为先,不会怪他。
于是他弯腰,扒开脚上的手,正想扛起独眼龙,瞥见另一只手里抓着什么物事,定睛望去,继而浑身发颤。
少年个子矮,用具都较旁人小些,独眼龙单手抓着他给自己做的小小剑匣——只剩半个剑匣,另一半碎在地上,木剑、书册不见踪影。
“王民……抢东西……跑了。”独眼龙睁开眼睛,勉力支起上半身,几个字也吐得极为艰难。
不知受伤还是何故,他独眼里显出慑人的血红色,漫无目的地乱看,却根本不往少年这儿瞧,恐怕,已经瞎了。
大雨和失血一同带走了体力,独眼龙猛喘几口气,继续道:“你是……镇里的吧?小、小孩,你怎么……会来这……”说完又躺倒下去,似是牵动了伤口,神色极为痛苦。
“我,我去叫人来!你要撑住!”少年连番后退,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没有活路了,能遇上你,便不是祖宗无眼,你快瘦肉,把消息传回去……”
“不能救他。”
第三个声音道。
“不能让他找到人瘦肉。若声张出去,二哥就危险了。”
少年受惊匪浅,大喝道:“谁?!你是谁,出来!”
其实他心里安定些许,毕竟狼可不会说话,能说话的都是人。
大雨遮蔽了视野。
来人走到近处,他才看见,竟是离开数月的吴忧。
“慈菰,你这样喊人,胆子很大啊。”
这个傻里傻气的外号是胡大少爷取的,少年身形矮瘦,偏偏脸又圆溜溜的,加上名字带一个慈字,和茨菰有十分像。但只有相熟的人这么叫他,才不会被他踹屁股。
此刻吴家老六头顶雨笠、身披蓑衣,手握一柄奇形兵器,要说那是剑,剑柄却长得离奇,显然双手才能使用。
少年吃惊过去玩伴变化之大,正想问他“王民”、“瘦肉”都是何意,吴忧却出言催促,语气甚急:“此处交给我,你赶快回家去,二哥和你爹在你家里等着,有什么都问他们。”
“怎么回事,独眼龙……二哥要杀他?”
“是你爹要杀他。早该死了,这个杂种。”吴忧唾了一口。
“都快俩月了,你还在旋山凫水上打转?我已练成伏阳撼地了,二哥没说错,你真是贪玩得紧。”
那名字老长的大咒功夫分为七诀,一曰旋山凫水、二曰蹑雾蹈冰、三曰伏阳撼地、四曰吞风点火、五曰驱光藏阴、六曰返正归元、七曰易形使气,由浅入深,由易到难。
书上还说,下乘天资二十年可成,中乘之辈需得五到十年,若三年内练到七诀贯通,当属上乘,有望入精深境界。
少年还在震撼,吴忧提着兵器靠过来。
独眼龙似有所觉,拼着一口气大喊:“你也是王民,都是王民,好,好啊……祖民窃钩,王民窃国!”
话音未落,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半身弹起、并指成钩,袭向少年腰腹,带起凄厉风声。
少年瞪大眼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可惜没好好练功。
剑光一闪,血光乍现。
半截断臂飞起,重重拍上少年胸口,他当即失去平衡,手臂连连挥舞,好悬站稳,才发现是吴忧快手剁了独眼龙小臂,让他免于肚破肠流。独眼龙坠回地面,惨哼一声,没了气息。
“这……这,怎么会这样?”少年六神无主,吴忧却不理他,提剑要斩独眼龙。
他慌张中伸手阻拦。
吴忧不耐烦道:“说了去问二哥!再拦,老子连你也劈了,就当没救过你。”
他迷迷糊糊地让开,看着独眼龙身首异处,搞不清自己怎么走出竹林,又是怎么回到镇上的。雨幕顶天贯地,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自家独院矗在路边,大门从里闩着。
少年上前用力拍门,还没拍到第三下,门闩猛响,大门拉开,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苌氏低头瞪着自己的儿子。
放在往日,他倒是不若父亲那么怕她,若父亲不在,有时还会跟亲娘斗嘴。
可现下母亲一双眼睛红得发黑,几有凶光射出,和独眼龙要多像有多像;脸上不知为何,画着道道红纹,吓得少年不敢开口,被雨淋透的肚腹凉飕飕的。
母亲没瞪多久,突然叹了口气,拽着少年到工棚下面,指给他大布头和一件干衣,转身走向屋子,一语未发。
他压下心里万般疑惑,擦干雨水换上衣服,也往屋舍走去。
小妹的摇篮收了起来,母亲也不在。
客厅矮桌旁坐着两人,正是父亲和林二哥,两人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只华贵漂亮的楠木衣匣。
“露叔,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林二哥脸色苍白,冲少年点头笑笑,问身旁低头养神的老人。
“看慈儿的样子,不如让他先问。”父亲抬起头来,声音低沉。少年发现父亲眼睛也是红色,继而注意到他神情憔悴、皱纹深重,头发也现稀疏,甚至——脸上也画着和母亲一样的红线。
虽说镇民都喊他老庄,少年却从没见父亲这么苍老过。
“爹爹,二哥。”少年迟疑着开口,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他才想起先前疑惑之事:“王民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
“亡民,亡佚祖先之民。显白地说,就是没有祖宗庇佑的人。”
林二哥抬手,虚划了个“亡”字,犹豫一下,继续说道:“也就是你我这样,脸上不会长血纹的人。”
父亲定定看着少年,眼神和母亲一模一样,却不说话。
他硬着头皮,继续问:“那,瘦肉是什么东西?”
“承受血肉,以为膏馔。换个说法,就是吃人肉、喝人血,血肉里有记忆和力量,吃肉喝血,就能拿到。子食父,孙食子,‘祖宗庇佑’,血脉相传。”
“镇里每逢祭祖,家家都做红汤面皮子,那就是模仿血肉……世上有祖民和亡民两种人,但只有祖民可以受肉。红纹就是‘受肉’的兆相。”
少年身上忽冷忽热,牙齿开始打战。
他开始明白,父亲和母亲看他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了。
“那径溪镇……那吴六,还有钱皮、芦花他们……”少年声音无比嘶哑,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是。”
林二哥只答了一个字。
父亲庄露有红纹,母亲苌氏也有红纹,林二却说他没有,这意思不言自明。
“我不信!”少年猛地摇头,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姓庄!”
父亲终于开口:“慈儿,我和苌氏都把你当亲生儿子。可你爹娘……的确不是我们。”
林二哥接过话头:“你是庙祝发配给露叔一家的。上头那些人,会去外面,捕抓资质优良的亡民婴儿,以备将来受肉。径溪镇里,凡是生不出孩子的夫妇,都要养这样的‘肉’。”
“你家新添了小妹。要换成话本里的歹毒后爹后娘,早把你绑起来送到祖庙了。”
话本儿英雄曲里,演到大英雄竟出身魔窟的戏码,就该响一个晴天霹雳;可惜此刻大雨倾盆,打雷便少了点突如其来之感,不美,不美。
少年这样想着,散漫应了一声。
他仿佛裂成了两个人,一边心肝俱碎,一边事不关己。
眼泪落在母亲一针针密密缝成的褂子上,落在父亲一节节铺好、他小时候总爱爬来爬去的松木地板上。
父亲微微起身,似想伸手抚他头顶,复又坐下,叹了口气:“慈儿,林山秀实在歹毒。我原本托他带你潜出去,谋个生路;结果他没带你走,还把亡民的功夫教给你。庙祝跟漏了他行踪,到处查探,我才把你锁在家里,是怕你出去暴露。林山秀又找上我,说他知道你将书册放在竹林,派人引庙祝去探,若我不赶去抢夺,庙祝查出你会功夫,定要纠众来杀你。”
自己没背叛林二哥,反倒是林二哥背叛了自己,少年心想。
一两个时辰,便发生这么多事,他已反应不过来了。
“祖民里有好人,亡民也有坏人。露叔和苌姨一辈子没有受肉,是顶好的好人,才会被我这个坏蛋蒙骗,喝了我的血,赶着跑去救你。要不然,他俩加起来,才顶我一个,这还是沾了祖上吃人太多的光。”
林二哥浑不在意地说。
“还没自报家门呢。我乃林括玄之子,天狼教第九代教主。慈弟,你练了我教密传功夫,就是我教中人了。出去闯荡一番,建功立业。”
“天下之大,出了赤山祖地,全是亡民的地盘,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应有尽有,胡二妞儿没啥好惦记的。独眼龙死在我们手里,你再跑到外面,这就是一桩悬案,查不到你爹娘身上。”
“径溪镇到底有多少亡民?”少年忽然问,“城里也有吗?”
“你怎么问这个?哦,想救人?”林二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管不了。径溪镇,还能都是你爹娘这样的人不成?”
“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少年只是执拗地说。
“慈儿,听大人的话!”父亲喝道,“爹娘只要你平安出去,你现在救不了他们!”
林二哥接着说:“臭小子,我要死了,你必须替我回剑中道,把我和我大哥的事,告诉我爹林括玄。等你练好我教的功夫,长了本事,你再带着天狼教打回来,把你爹娘,和所有亡民,都救出去。”
“为什么?你、你先前,你不是说,这身腱子肉……”
少年结巴起来。
林二哥闻言苦笑:“独眼龙既是庙祝,吃人成性,岂是好对付的?这几年我在他眼皮底下,说是身怀神功,偏不敢动弹,要不是你爹来试探我,我还打算赖活几年。你娘吃了我二十年修为、你爹吃了我五十年阳寿,两人联手都没杀掉他,只是抢下书册,教他重伤跑了,我又派吴六去追。不过,你既然知道辛秘,应是遇上了独眼龙,他死了没有?”
少年点点头。
林二哥叹气:“吴六没回来,多半是去杀吴家人了。吴家欺侮他十几年,他这样也算得偿所愿。还能帮你引走追兵。”
他说完又招了招手:“你靠近些,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有了这个才能走出赤山……”
林二哥口中念念有词,两掌迅疾探出,一手凿他下腹丹田,一手拍他灵台紫府。
少年一下大叫不止,浑身剧烈颤抖,眼睛翻白。
老庄大惊,伸手就要攻向林二,林二急道:“仔细看,他好着呢,别捣乱!”
“我天狼教镇教神功,需得一体双魂,才能练至精深境界。若非天生异魂,便只有教主祭魂生造狼灵、为下任教主铺路一法。狼灵五感与人俱不相同,协调互补,不会迷失方向,不受幻觉所困……过去二十多年了,剑中道成了什么样,我不知道,怕你儿子遭人欺负,害我消息传不出去,那我就白死了!”
老庄咬牙撤手,一双红眼紧紧盯着林二。
不多时,少年睁眼醒转,只觉神完气足,身心俱在巅峰。
林二哥已软倒在椅上,眼神涣散,面上仍带着笑:“匣里……有……教主印信,狼灵……晓得……剑中道在何处,我虽负你,问心无愧……不准负我……不许,回头……”
少年看着林二哥的尸身,没有再流泪。
他想起径溪镇因之得名的那条溪流。
在这一生的许多个阶段,他都会想起那条溪流、想起林二哥凝望溪水奔腾时的神情。
后来,他一路北上,经“骠马古道”转而向东,寻得剑中道的“天狼教”所在,已过四年。
那为父兄守灵的蓝眼青年,腰悬长剑,身着孝衣,正用一方布巾,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出声阻止:
“此地乃是林氏陵墓,阁下无事就请回吧。”
庄慈停下脚步,在距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站定。
“我找林括玄。”
青年擦拭的动作停住了。
“家父已故。”
庄慈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用粗布包裹的物事,一层层解开。是一方印信,通体漆黑,除一“兇”字,再无装饰。
青年看着那方印信。
“家父之物,早已随他一同入土。阁下这枚印信,来路不明。”
庄慈将那枚印信,轻轻放在身前平整的岩石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一股与他稚嫩圆脸截然相反的凶猛气息,如苏醒的古兽,缓缓升腾。
青年伸出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止住剑身鸣颤:
“你……”
似有若无的狼嚎,不知从何处响起。青年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一面圆镜。镜面呈半透明状,朦胧幽玄。
镜中,庄慈的眼底深处,亮起了两点幽绿。
“兄长,他……他竟真做到了……”
他收起圆镜。
“天狼林家,第九代弟子,林还真,拜见教主。”
庄慈收起印信,走到林还真面前,将他扶起。
“我叫庄慈。”
林还真转身,走向最高大的陵墓,伸出手,在墓前的厚重剑身上轻叩。
“你虽有教主信物。然,教中规矩,不可轻废。天狼教主,必是神力自生,镇狱伏邪的人杰。”
他转过身,看着庄慈:“你若真是兄长他,选定的传人……就把这一百零八斤的‘镇狱碑’,拔出来。”
庄慈走到那柄剑前,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手臂肌肉块块贲起。
纹丝不动。
他想象着父亲徒手按钉子的轻松写意,心中默念“易形使气,七诀贯通”,内力圆转。
“起——!”
最后一寸剑尖脱离岩石,柄长近半的巨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斜指向天,剑身反射出深沉天光。
林还真点了点头,告诉他,四十一年前,通天灵洲爆发“三魔钜祸”,天地灵犀紊乱,世间修行宗门百不存一。
林括玄自钜祸后便已心灰意冷,兼之长子林山秀十六年前与祖民一场大战后失踪,竟为之抑郁而亡。
树倒猢狲散。
现在,整个剑中道,只余墓前这两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过威震八极的“天狼教”三字。
“长子?”
庄慈问出之时,便已有了答案。
“是。”林还真点头,“我兄长,当是为妖人掳去。他将计就计,于魔境中潜伏多年,忍辱负重,寻得机会,传位于你。”
天狼教第十代教主庄慈,和林括玄真正的次子林还真,八拜结义,歃血为盟。
那时,庄慈十八岁,林还真二十七岁。
“若兄长还活着……”林还真忽然说,“他当有三十二岁了。”
九年弹指一挥间,神功既成。
他身负《阴阳大咒》精深境界,与《摘星功》炉火纯青的林还真联手,潜入赤山祖地。
——其时,在剑三道流传的所有與图上,皆称其为“三道之外,极南幽荒,群魔乱舞”。
此地,由“弘圭寺”寺丈统治,下设祭酒、宗祝、庙祝,以“祖民”和“亡民”划分人彘,率兽食人,日月无光。
他们连杀弘圭寺一十三丈。
一十三颗头颅,或为枭首、或为砸瘪。自此,再无“群魔乱舞”。
林还真摇头:“‘镇狱碑’如此锋锐,你为何老是用得像木槌一样?”
“我力气大。”庄慈口气平淡。
他们鸠占鹊巢,在“仙火洞”稍事歇息。一十三柄闪烁七彩、邪气环绕的“阴彩摩罗尺”,纷纷从倒置的布袋中落下。林还真站在火炼室门口,看着庄慈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林还真问。
地火在炉中翻涌,将那些邪异的“祖宗规矩”,熔成一滩流淌七彩光晕的铁水。汗水混着烟灰,在庄慈的圆脸上冲刷出黑色的沟壑。他将金属液倒入早已备好的模具中,冷却,凝固成两块沉甸甸的金锭,将其中一块,推到林还真面前。
“平分。”
林还真看着那块邪异的金锭,摇了摇头。
“我不要。”
“那你还想要什么?都死光了,那些鬼。”庄慈说,“公道?那些被吃掉的人,回不来了。”
“我想……毁了它。”林还真回答。
另一个夜晚,他们回剑中道的路上。
“骠马古道”沿途的某条山涧旁,庄慈站着,看着那轮和剑中道、和径溪镇一般清冷的月亮;林还真坐着,看着他想毁掉的那块贵重渊薮。
“我推出了星数。”林还真说着,指尖在身前的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吃力地摹拟星图,“毁掉这东西的机缘,应在剑南道,驵阳国。”
庄慈一时沉默。
他怪力自生的手,握住了“镇狱碑”的剑柄,单手提起,晃了晃。
入手冰冷。天外陨铁的阳刚之气,带来明显的刺痛感,无论沾过多少血浆与脑仁,依旧堂皇正大。
“我不想再去南方。走回头路,会撞鬼的。”
他仿佛仍在径溪镇,看着镇外的溪水奔流。——这一次,“林家二哥”坐着,他站着。
恍如隔世。
“而且,我不信‘机缘’。”
他低下头,看向林还真面前,那块七彩的金锭。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逝者如斯,光景不回。你毁掉它之前,多想一想。”
“陪我去一趟。”林还真说,“我可以先帮你,推衍星数,找到你真正的亲人。”
“真的?”
“我试试。”
和林还真一同前往驵阳国之前,他按林还真推算出的血脉因果,竟然成功找到了他真正的亲人。
……然后,他将属于自己那份“阴彩金”,扔进了火炼室的熔炉。
那象征教主之威的“镇狱碑”,也被他一并熔了。
他握着那柄正邪合铸的“阴阳相济”之器,牵着眼神空洞的妹妹,对林还真说:“我改了名字。以后,天狼教的事,都由你办。狼灵,你替我保管。我要给阿晴,找个去处。”
“好。”
他嘱咐妹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等他回来”,便随林还真南下。
他们一路自称云游道人。在驵阳国,他们遇上了贪婪的杨虬、直爽的杨铁枪、心思难测的道德圣母……甚至,还未身化石像的曼妙真君。
两年后,王畿城破,武朝灭亡。
生宗供奉的营地里,真君座下二童子、玉奇老母,将一块散发着柔和碧光的玉石,放在林还真面前。
“此乃‘辟邪神石’,能镇外邪,与我生宗音律之法相契。”
林还真想起,自己行囊中,那块用层层符纸包裹的“阴彩金”,沉默了很久。最终,移出座位,对着老母,郑重地行了叩礼。
“弟子,多谢师尊。”
又过了四十七年。
正是三魔钜祸发生后的一百年整。
二月初五的夜里,靡虹山道场之内,生宗执事林还真,正对着月光,吹奏一曲思念故人的清音。
碧玉长笛的笛声悠扬,却总带着轻微的金铁共鸣,泛起引人邪念丛生、心魔作怪的涟漪。
而千里之外的青樊阁中,已逾七旬的庄露与苌氏之子,在外甥女入睡后,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尘封已久的“阴阳神铁拂尘”,从匣中启出。
陨铁的槌头依旧冰冷,尘尾的银丝却在月光下泛起七彩,仿佛有生命一般诡谲。
他挥动时,听到风中似有若无的怨魂低吟,和隐隐的溪水奔流声。
许多年前,在他决定铸造“阴阳神铁拂尘”之前——
他按林还真的指示,回到了径溪镇,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他用“镇狱碑”敲断那个陌生庙祝的手脚,把重剑当作木槌,横锤竖击,直贯连刮,一槌接一槌,将他活活砸死。
然后,他救出了祖庙里的奴隶,自己的胞妹,庄晴。
在早已被镇民夷平、焚烧、撒盐的庄家旧院前;在露布杆上,遭受镇民唾辱的两具“灭祖叛贼”遗骨前,兄妹两人站了一整天。
青年那张脸上,没有眼泪。
赤红如鲜血的纹路,一寸一寸,爬满脸庞。
——祖民的血纹。
从头到尾,他都是庄露和苌氏的血亲后裔。
那天之后,天狼教第十代教主,“亡民”庄慈,死了。
同时,另一个人活了:剑中道散修,苌昙道人,庄晴之兄,庄秀。
【作者有话说·四十万字纪念】
这篇外传,于我而言,是一切的源头。
它的原型,早于三道八极的地缘设计,早于十六字星偈的揣摩,甚至早于“摩罗血脉”这个概念的诞生。
它是这四十万字,从我笔下流淌而出的最初四十分之一。
是整个通天灵洲、整个“都在骗我”的“全世界”的,根。
大哲康德尝曰:“美有两种,即崇高感和优美感。每一种刺激都是令人愉悦的,但却是以不同的方式;崇高感感动人,而优美感则迷醉人;崇高必定总是伟大的,而优美却也可以是渺小的,崇高必定是纯朴的,而优美则可以是经过装扮和修饰的。”
于写作而言,优美感是精巧的布局,是言语的雕琢,是反差的趣味。是庄锦的计中计,是墨陌的祝由术,是蹴六的桃花别,是樊穷子的雪山霞烟。
它们迷醉、奇妙、引人入胜。
而当这些迷人的伪装终于剥去,露出那些渺小乃至丑陋的内核,崇高感便油然而生。
是吴小二超越了理性和功利的,最纯粹的情义;是庄露和苌氏,在残酷的祖宗规矩下,冒险与林山秀合谋“受肉”的无私;是齐枫与齐桦,在被命运碾压成齑粉后,甘以生命为薪,燃起一点复仇业火的壮烈。
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性光辉,在极致的黑暗与压抑中爆发。
《道德经》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
这份崇高感的核心,最柔软、最微弱,却又最是坚韧、最能穿透一切黑暗。
是庄慈为了妹妹庄晴,熔毁“镇狱碑”,放弃“天狼教主”之尊,改名换姓,身受弑亲血疑,只为给她寻得前路的勇。
是林还真,为了五十年前的承诺,背负“伪君子”之名,悖逆道义、忍辱负重,只为故友后人铺路的慈。
慈,故能勇。
勇,故能为。
在这铁一般坚硬、铁一般冰冷、铁一般锋利的真相揭露之时,庄锦的世界,势必彻底崩塌、让她陷入更深的迷惘与痛苦。
——但她终将明白,那份刻骨的“恨”,那对抗宿命的“勇”,并非凭空而生。
它的源流,早在她出生之前,便已由一代代“慈故能勇”之人,用他们的血泪和牺牲,悄然埋下。
它蛰伏于幽微之处,等待着在最黑暗的时刻,重新点亮一盏灯。
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她西行求法、救赎自我的漫漫长路。
这就是《慈故能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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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外传五:慈故能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