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二醒了。
他躺在矮榻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呼吸平稳,眼神空洞。老妇人坐在榻前,用一把小小的骨匙,将汤药喂进他嘴里。
庄锦、苏闲语、墨陌和夏虫,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身后传来一声酒嗝。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左肩缠着绷带。那张面如好女的俏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蹴六。
他身后,又是一个提着酒壶、点头哈腰的身影。光秃秃的头顶,在雨后的天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西门官。
“老庄主。”
蹴六对着屋里的老妇人,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你儿子的事,你也算看清楚了。这人,你是不是该给我了?”
老妇人将碗里最后一勺汤药喂完,然后将空碗放在一旁的矮凳上。
她站起身,拿起那根靠在墙角的烧火棍。
两日前,中南国,云顶茶庄。
西门官坐在庄主对面,脸上挂满了恭敬的笑。
“庄主……您看,我这趟差事办得还算利索吧?您那批‘云顶黄芽’,我可是原封不动,给您从剑中道带回来了。”
庄主没有看西门官放在桌上的银锭,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
西门官被盯得发毛,干笑两声:“您家小二……在军机府,那可是……前途无量啊!这趟回去,怕是又要高升了!”
庄主依旧没有说话。
西门官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
他临走前,吴小二塞给他那半块烙饼,和他那双憨直的眼睛,在视线边缘,每时每刻,都像阴魂一样冒出来。
“庄主……您要是不信,我……”
“我信。”庄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信你这只狐狸,把我那蠢儿子,卖了个好价钱。”
西门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只是,你这价钱,开得太低了。”
她指了指门外。
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正将葫芦里的酒,往嘴里灌。
“你那‘买家’,已经找上门来了。”
蹴六打了个酒嗝,走进屋里。
“你还真能半个月不洗澡啊?省了我不少功夫。”
他看着西门官,像在看一只已经剥了皮、只等着下油锅的兔子。
“老庄主。”他手中桃花枝一甩,从西门官颈后牵出一片花瓣,“你儿子没死,疯了。被人打的。”
庄主似乎一瞬间喘气不匀,咳了几声,愈显苍老。
“我亲眼见的。”蹴六续道,“胸口一掌,肋骨断了五六根。没戳着肺,不然早死了。”
“现在,他在‘搭把手’。那个叫杨玤的愣头青,把他当亲兄弟护着。”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早已抖如筛糠的西门官。
“而你这只狐狸,扔下他,自己跑了。”
“搭把手”后院,现在。
“他不是疯了。”蹴六微微笑着,看着庄主,“是吓破了胆。”
“那一掌,力道太狠。不仅碎了他的骨头,也魇了他的魂。他现在,就像个没嘴的葫芦,魇堵在耳朵里,外面的声音进不去,里面的东西也出不来。”
“你有法子?”庄主问。
“有。”蹴六笑了,“不过,我的法子,有点疼。”
庄主点了点头。
“只要能让他开口说话,是死是活,都随你。”
蹴六走到吴小二榻前,从发间取下桃花枝,在指间轻柔地转动。他将那截枝条,轻轻点在吴小二的左耳耳廓之上。
然后,他开始哼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随着他的歌声,一缕缕甜腥的花香,从那截桃花枝上弥漫开来,钻入吴小二的耳窍。
吴小二开始剧烈颤抖,脸庞青筋毕露,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漆黑如墨、带着腐臭气息的“魇”,竟从吴小二的左耳中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化作一团不断扭曲的黑气,在桃花枝的缠绕下发出凄厉的尖啸,最终被那甜腻的花香彻底消解。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歌声戛然而止。
“啊——!!!”
那具本已如同活死人的身体剧烈弓起,双目暴突。
他的左耳,消失得无影无踪。
蹴六收回桃花枝。
“好了。”他说,“现在,他能听见你们说话了。”
吴小二躺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渐渐重新凝聚起神采。他缓缓转过头,看到了站在榻前的西门官。
然后,他笑了。
“老秃……你……你没死……”
西门官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吴小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庄主婆婆上前,用烧火棍顿了下地面。
“说吧。”她说,“你,是怎么疯的?”
“……老太君,杨爷,和柯老大,走了。老秃……也走了。”他瓮声瓮气地讲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俺……俺就守着。”
西门官,骑着那匹瘦马,消失在山路尽头的最后一刻,停了一阵。
吴小二不打算走。
最终,西门官还是走了。
雨,终于开始下了。吴小二独自坐在漏雨的野店里。
有点冷。
火塘早就熄了,只剩下被雨水浸透的焦黑木炭。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烙饼,是西门官打飞的那半块。
他捡回来了。
他一口,一口,缓慢地咀嚼。很硬,很凉,带着泥土的腥味。
但,比什么都不干要好。
突然,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带着金属摩擦声的沉重脚步,正向野店靠近。
不是杨玤,也不是柯浪。
他们的脚步,更轻,更快。
这个脚步,像一具铁造的棺材,长出了脚。
靠着蛮力,在雨中翻动。
吴小二将剩下的烙饼塞进嘴里,迅速咽下。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长凳,闪身躲进了柜台后面,那里是他提前掏空、用来藏身的一个暗格。
——像一头装死的熊,准备记下猎人的气味。
“轰——!”
一声巨响。
吴小二从暗格的缝隙向外窥探。
他看到了消失的门,门框下的鬼面头盔、它手中和他大臂一样粗的玄铁重锏。
它停在原地,那双鬼面下的眼睛,静静地扫视着整个大堂。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庄……锦……”
它在找人。
吴小二屏住了呼吸。
“在……哪……”
来者又问了一遍。
见无人应答,它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开始拆房子。
“砰!”
八仙桌被它一锏砸得粉碎。
它用那根足以砸碎城墙的铁锏,将那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慢慢砸成碎片。
它的动作很笨拙,也很执着。
像一头在发泄怒火的熊。
但吴小二知道,不是。
它每砸碎一件东西,都会停下来,侧耳倾听。
它在用这种方式,压缩自己能躲藏的空间,逼自己出来。
“砰!砰!”
两根支撑着二楼阁楼的顶梁柱,被它硬生生砸断。
瓦砾和木板如雨般落下,其中一块,正好砸在吴小二藏身的柜台之上,“轰”的一声,柜台塌了半边。
吴小二被呛得满嘴是灰。
他知道,再躲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猛地从废墟里窜了出来,朝被砸烂的大门口冲去。
——苏仙师说过,打不过,就滚。滚得越快越好。
然而,那具铁棺材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更快。
一道黑影,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拦在了他面前。
吴小二急停,脚下在湿滑的地面上犁出两道深痕,转身,朝后厨的方向跑。
“轰!”
后厨的墙壁被砸开一个大洞,那怪物竟是直接穿墙而过,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吴小二的脑子,从未转得这么快过。
他想起了苏仙师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和他这几天,独自一人在木桩间,撞得鼻青脸肿的练习。
“……脊似轴,活似轮……”
他不再试图逃跑。
他将身体压低,像一头准备扑食的野兽,绕着那具铁棺材,游走起来。
他利用那些倒塌的桌椅、破碎的墙壁作为掩护,在不断坍塌的废墟中,与那疯象般的敌人周旋。
那怪物似乎被激怒了。它沉默着挥舞铁锏,带起阵阵恶风,将整个野店搅得天翻地覆。
吴小二险之又险地避过一次次致命的攻击,身上却也添了无数道被碎木划开的口子。
但他没有停下。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风吹起来的轮子。
很轻,很快。
——能活下去!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掌风吹得他脸颊上的疤痕纷纷皲裂。巨掌及体前,他脑海中闪过苏仙师那双明亮的杏眼。
“……把敌人的力道都滚开、卸掉!这才是以柔克刚,内家正宗!”
他放弃了所有硬抗的念头。
身体顺着那股掌力,猛地向内一缩,一旋!
胸膛的肌肉和骨骼,在那一刻,仿佛变成了一个……能滚动的轮子。
“砰!”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
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残破的墙壁上,又滚落在地,被无数坍塌的木梁和瓦砾掩埋。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那东西走到自己的“尸体”旁。
它似乎在火塘的灰烬里,扒拉着什么。
而他在想,老秃怎么办?
“主……人……会……高……兴……”
那东西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然后离开。
沉重,拖沓,渐行渐远。
“老秃,你没死……就好……”
吴小二终于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锦娘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一旁,脸上挂着恶劣笑容的蹴六。
她走到西门官面前。
“你不是对不住他。”锦娘的声音冰冷,“你是觉得,对不住你自己。”
庄主走到蹴六面前,将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的物事,放在他脚下。
“你治好了我儿子。这个人情,我替你还了。”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西门官,又看了看昏睡的吴小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蹴六解开油布。
一根通体乌黑的铁链,静静地躺在里面。
七节刺链。蝎子曹的武器。
锦娘的瞳孔微微收缩。她走到蹴六面前,伸出手,将那根刺链拿了起来。
“这东西,现在是我的了。”
蹴六挑了挑眉:“哦?庄仙师这是要……明抢?”
锦娘抬起脚,在他的腿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三下。
“第一脚,是替语儿踢的。你吓到她了。”
“第二脚,是替杨婆婆踢的。你不敬长辈。”
“第三脚……”
她顿了顿,收回脚。
“……是替我自己踢的。我讨厌别人,拿我的命,威胁我。”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蹴六。
苏闲语、夏虫、墨陌看着她,呆若木鸡。
“送你三脚。现在,这东西,是我从你手里‘买’的。你我,两不相欠。”
她依次看了看苏闲语、墨陌和夏虫。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回到愣怔的蹴六身上。
“……现在,该轮到你,讲讲你母亲柳宗权,和鹤姑前辈,在剑南道,一起‘刨尸’的故事了。”
“……你既知道我娘柳宗权,”蹴六有气无力地说着,像一根被酒浸透了的烂绳子,“那鹤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
雨后的“搭把手”后院,泥土吸饱了腥气的六月雨,被篝火烤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暖意。
他赤着脚,斜倚在廊柱上,用那截总是别在发间的桃花枝,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自己的小腿。
“……当时,武朝有个御史,名字我忘了。瑄王登基之前,她害急病死了。你们那位鹤姑前辈,鹤楼主,她就刨了人家的坟。”
蹴六嗤笑,无视了苏闲语震惊的目光。
“她从那坟里,刨出了一本书。然后,她就来了我们家。哈哈,她那一趟,还想躲着我,还是我嫡妹告诉我的。”
蹴六续道:“她把那本书,给我娘看。我娘看完,第二天,就开始变卖产业,收拾家当。她对我说,‘簇儿,外面风大,别再跟那些地痞流氓厮混,也别再去想什么演武场上的功名。’”
桃花枝敲打的节奏乱了。
“我只当她,是嫌我丢人,嫌我没用,嫌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我从家里,跑了出去,我在城外看了一夜剑水河,第二天,就去了演武场报名。我想让她看看,我不是废物。”
火光跳动,映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那道狰狞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角盘踞、蠕动。
“等我输得一塌糊涂,滚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她把宅子,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一起卖了。契书上,白纸黑字,官府画押。我成了整个王畿城,最大的笑话。”
他将桃花枝插回发间,眼神空洞。
“我走投无路,入了死宗。我像头野猪一样,冲锋在前,撤退殿后,从一条没人要的野狗,爬成了‘上宰高足’。”
“仗打完了,我们死宗……搬出了靡虹山。我奉师门之命,去查禁一本,叫《户蠹论》的妖书。”
“直到那天,我亲手把那本书烧成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有了水光,“我才看到,那本书,和鹤姑当年给我娘看的,就是同一本书。”
“我才明白……我娘那只老狐狸,不是在骂我。她是在救我。”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泪水却顺着那张姣好的脸颊滑落。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肯,把话说清楚?”
锦娘一直静静地听着。
当蹴六提到那本“书”的名字,她的目光,扫过苏闲语腰间用来装《金顶神女传》的锦袋,握着茶杯的手指,在杯沿上收紧了些许。
她抬起头,迎上蹴六那双因痛苦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鹤姑前辈提过。她说,树生了虫,就要烂,虫越多,树烂得越快。有一种鸟,会把树啄开,吃里面的虫子。”
“而瑄王,就是一只发疯的啄木鸟。她以为,整棵树都长满了蛀虫。”
蹴六脸上的悲怆瞬间凝固,化为惊疑。
“鹤姑说,那疯鸟觉得,与其等树烂空了倒掉,不如自己先动手,把树点燃,连着虫子,一起烧掉。这样,兴许树还能活。”
锦娘顿了顿,尝试抛出一个验证猜想的鱼饵:
“死宗那三位,真君座下童子……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发疯的啄木鸟?”
“死宗三童子?呸!!”
蹴六猛地站起,将手中的酒葫芦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个老杂种!他们恨不得把树林都烧了!”
他状若疯魔,双目赤红。
“我师父就是给这三个老杂种,擦了一辈子屁股!被你们这些伪君子,指指点点一辈子!”
“他忍辱负重,背负骂名,推翻自己的师兄师姐。他干了一辈子好事,他的好报在哪?!”
“他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孽畜害死了!现在整个三道都知道,王君方平,是个被自己亲生女儿弄死的废物!死宗,是个弑师叛门的笑话!”
他咆哮着,最终,无力地滑倒在地,将头埋进双膝,发出呜咽。
锦娘看着他,不发一语。
——这本书被查禁,与阚朝无关。
是因为,靡虹山死宗,不愿这份与生俱来的耻辱,继续存在于世。
西门官看着他,又看了看身旁那个依旧沉默的吴小二,脸上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
他走上前,将一壶新开的烈酒放在蹴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道长……喝点吧。这世道,不喝醉,怎么活得下去?”
“喝?喝你娘的头!”
苏闲语猛地站起,一脚踢碎了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