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祖师他老人家,一生就蹲在这青樊崖上,冷风吹屁股?”
钧壤子吊儿郎当地说着,从角落的暗匮之中,取出两样物事。
一个,是古朴的黑陶罐,另一个,是造型奇特的琉璃嵌铜壶。
“他走路,走了四十三年。他在路上花的时间,比你这辈子,还要长三倍。”
锦娘不动声色。
钧壤子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括。殿堂中央,那面巨大的太卜镜,缓缓停止旋转。
镜子的背面,是一幅见所未见的舆图。
那舆图的气魄,远非寻常行军堪舆可比。它没有标注任何国界、任何城池,只以最原始的线条,勾勒出整个通天灵洲的山川走向、江河脉络。
西至连绵雪山,东抵无垠沧海;南起火山恶土,北达苦寒冰原。万千气象,尽收其上。
“正面这‘太卜镜’,是规矩,是我青樊阁的公,在后。”钧壤子将两件物事轻轻放在镜前的地上,“而这藏在背面的‘世外山水镜’,才是本来面貌,是祖师他一人的……‘私’。”
他打开那黑陶罐的封泥,一股干燥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
罐中,是十几块通体漆黑,却泛着暗蓝幽光的奇特炭块。
钧壤子取出一块,置于早已备好的火盆之中。
诡异的蓝火腾地燃起。
“这水火炭,取自玄穹洋下万丈海沟的火山口。”钧壤子缓缓道,“其性至阳至烈,又为万载海水所浸,阴阳相济。寻常火焰,烧的是木,它烧的,是……念头。”
他说着,打开了铜壶的盖子。
那香气瞬间爆开,霸道而又复杂,仿佛将整个世界的味道,都浓缩在这小小的壶中。
锦娘闻到雪松的清冷、硫磺矿的燥热,闻到了腐殖的土腥、也闻到了潮湿的海风……
无数种气味交织、碰撞,让她那因勘破现前之境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官,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钧壤子将壶中那些五彩斑斓的香料粉末,小心翼翼地倾倒在燃烧的“水火炭”之上。
在那暗蓝色火焰的炙烤下,香料升腾起一缕缕五彩斑斓的烟雾。
烟雾盘旋而上,如雪山日出时的流云飞霞,又似极光变幻的瑰丽光带,缓缓将那面巨大的石刻舆图笼罩。
“壶名‘百味’。壶中之物,乃祖师游历四方时,收集的百家香火,万种风物。”
霞烟越来越浓,那股奇异的香气也愈发霸道。
就在这恍惚之间,舆图上那些本是静止的线条,开始如水波般流动。
山川开始起伏,河流开始奔腾。
她看到了极西金顶雪山,那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她看到了极南赤山,那燃烧三百年不息的地火洞窟;她看到了西北死地的焦恶荒原上,铺天盖地的暗黑风沙……
樊穷子一生的足迹,如一幅囊括天下的绘卷,在她眼前波澜壮阔地展开。
“丫头,守住本心。”
锦娘一个激灵。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那面“活”的舆图之前,几乎要将手触摸到那流转的光影之上。
“祖师的道,在山水之间,在人世之内。他将一生的见闻,都炼进了这‘雪山霞烟’里。心志不坚者,极易迷失其中,以为自己便是那画中之人,从此……再也走不出来。”
钧壤子说着,在那流动的山水画卷上,轻轻一点,指尖落在舆图中央的“通天山”。
霎时间,整个画卷的流转戛然而止,如同百川归海,向着那一点疯狂汇聚。
画中,只余一道青石小径。
小径的两旁,是她无比熟悉的绿髯柳。柳丝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召唤。
“祖师说,人这一生,只有‘离家’和‘回家’两段。”钧壤子指着那条小径,“走吧,师侄女。”
“这,才是真正的青樊阁。”
她看着那条由记忆、幻象和无上道法共同构成的归途,深吸一口气,毅然踏上了那条青石小径。
山水镜中。
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周围的霞烟瞬间散去,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香料味也消失了。
一条长满青苔的寻常山间小路,空气清新,带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路的尽头,是一座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倒的简陋茅屋。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那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
一个穿着破旧猎户衣服、头发用一根草绳束在脑后的年轻人,对着她,招了招手。
他的眼神,不像钧壤子那般深不可测,也不像懋柳那般世故圆滑。
那是一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
“客人来了啊。”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山野之人的粗犷,和尚未被岁月磨平的少年清亮。
“路不好走吧?进来歇歇脚,喝碗热茶吧。”
锦娘站在茅屋前,没有立刻进去。
她目光扫过其中简陋的布置。
没有华贵的陈设,没有繁复的符文。甚至连屋顶的茅草,都缺了不少,在山风中微微颤抖,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她又看向那个年轻人。
他约莫二十出头,眉宇间有一股证虚士独有的冲淡平和之气,面上虽是在笑,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深秋的湖水,平静无波。
锦娘深吸一口气,对着年轻人,郑重地执了个修士礼。
“晚辈庄锦,青樊阁三代弟子,师承琼玉楼苌昙楼主。”
“——敢问前辈尊讳?此处,可是樊穷子祖师的合道之所,‘青樊洞天’?”
年轻人闻言,脸上露出讶异。
“青樊阁?三代弟子?琼玉楼?”他歪了歪头,那双深邃的眼睛,打量着锦娘,“这名头……倒是有些稀奇。我在这里守了几十年,从未听过什么‘青樊阁’,也没见过什么‘琼玉楼’。”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嘛,没有尊讳。旁人都叫我,‘守山人’。这地方嘛……是我的家,也是我师父的家。”
他指了指身后的茅屋,又指了指那片连绵的山脉。
“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年游历四方,后来倦了,便回了这山里。他走的时候,说要‘化身山河,归藏天地’,把这破地方,留给了我。”
锦娘心中一凛。
“化身山河,归藏天地”,这分明是“合道仙去”的典故。
守山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是樊穷子,也不是什么幽荒神兽、洞天器灵。
他就是……钧壤子。年轻时的钧壤子。
“我该敬您为阁主,”锦娘不再试探,“还是叫您……钧壤师伯?”
年轻人轻笑一声。
“小丫头,你倒是聪明。怎么看出来的?”
锦娘看着他与钧壤子年轻时画像相似的脸,看着他那双眼中,与老阁主如出一辙的、混杂着“惊讶”与“欣赏”的光芒。
“您说,您在这里守了几十年。”锦娘轻声道,“您说,这地方是您的家,也是您师父的家。”
“这‘家’里,您守着什么?”
年轻人沉默了。
他走进茅屋,从里面搬出两张简陋的木凳,示意锦娘坐下。
然后,他自己,也在另一张木凳上坐下,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连绵的山脉。
“师父他老人家,一生游历八极,见尽天地万物。他教我,‘道在山水之间,在人世之内’。”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纯粹而炽烈的崇敬。
“他希望,能以这青樊崖为根,以证虚古法为叶,开创一个……不问世事,只求真理的道统。”
“可我呢……”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这辈子,就没离开过这青樊崖几步。”
“师父他老人家在外面风餐露宿,步量天下,我却守在这山头,被这青樊崖的冷风,吹了一辈子屁股。”
钧壤子伸出手,指向脚下。
“我这叫‘守道’。守着这片,生我养我,却又一步也离不开的破山头。守着这三道众生的太平,守着我青樊阁这棵树,开枝散叶。”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锦娘身上。
“而你,和你义父,不信天命,不守规矩。你们想把这天,捅个窟窿;想把这道,撕开一道口子。你们,是‘毁道’。”
“我义父一生谎言,只为守我一隅平安,终究失败。晚辈不才,既不守,也不毁。——我只走,我自己的路。”
“我不管它通向哪里,不管前面是深渊,还是坦途。我只知道,这条路上,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有我必须去见的人。”
钧壤子看着她,缓缓点头。
“好。”
他站起身,走到锦娘面前。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卷古朴的贝叶经抄本。
“这是你义父当年入阁,所献‘瑶检’,名为《阴阳大咒》,也算琼玉楼不传之秘。”钧壤子续道,“你血脉之中,怪力天生,然肉身搏杀,终需有章可循。此咒分为七诀,以武入法,能入精深境界,补你短板。”
“祖师十六字星偈,你已从那死宗小子口中得知,诉的是摩罗血脉内斗之厄,乃是‘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而其后十六字,秘而不宣,则是老子我耗尽心血,为三道苍生,窥一线生机所得!”
在锦娘惊愕的眼神中,钧壤子声如洪钟:
“——道巫相壤;彼我同航。真血归一;重定玄黄!”
“道,便是我青樊阁这道门正宗;巫,乃是你摩罗血脉这巫蛊源流。若能扶持‘真血’,勘破此劫,便可重定天地秩序,再开玄黄新局!”
“老子我,守了一辈子道。你那年轻人的豪言壮语,我说不出来,也不信。我只是……不拦着你。”
“立誓。以你道心,与你义父在天之灵立誓——自今而后,你绝不主动与青樊阁为敌。然后,你便接走杨铁枪。”
锦娘静静听着,看着钧壤子那张写满了疲惫的脸。
她接过贝叶经,再次向钧壤子躬身:“我义父苌昙道人之灵,在天见证,我庄锦,在此以道心起誓——晚辈此生,绝不主动与青樊阁为敌。”
钧壤子微微颔首。
锦娘直起身,眼中闪烁着凌厉的光芒。
“那么,阁主。晚辈有一个请求——您能否,也为晚辈正名?”
钧壤子眉头微挑,示意她继续。
“晚辈请求阁主,放出消息,‘我青樊阁三代弟子庄锦,诛灭异疆妖魔,为苌昙楼主报得大仇,接任青樊阁琼玉楼楼主,道号——秀真散人,即日挂冠,西行祭祖!’”
钧壤子看着她,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一个……秀真散人。”
他看着锦娘,语气重新变得沉重。
“此行凶险,我与你立个约定:十年之内,将鹤师妹复活……带回来。”
“若十年不成,我将以一身道行,牵连天地气机,将你与苏闲语余生因果,缚于‘青樊阁’,保我青樊道统不灭。”
“十年之约,晚辈,谨记于心。”
钧壤子挥了挥手,口中却又吐露惊人秘闻。
“……你义父,当年清算的那群摩罗狂徒,阴魂不散,与转轮法洲传来的‘密宗’勾连,占了西去幽荒的骠马古道。这回,其势更盛。”
他顿了顿。
“若要西去,不如先往东海,磨砺神通,免得现在就摔了跟头。”
锦娘心中一凛,对着钧壤子躬身一揖,转身,一步步走出那条山路。
山水镜外,太卜殿中,一切还是刚才的模样,恍若隔世。
青樊崖下官道,晨雾缭绕,湿气弥漫。
懋柳道人对着众人一一执礼。
“诸位,就此别过。阁主有言,他会信守承诺,为庄师妹广布消息。之后,便看诸位各自的造化了。”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庄锦,眼神复杂,随即转身,从容地走向通往阁中的山路,背影很快便被涌动的晨雾吞没。
禅虎等人,早已在备好的软轿和马匹前等候多时。
杨玤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祖母安置在软轿之中,又仔细地掖了掖锦被的边角。
他做完这一切,才直起身,看向柯浪,脸上满是难以言说的情绪。
“柯大哥……”杨玤的声音有些干涩,“此番大恩,我杨玤……”
“行了。”柯浪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是兄弟,就别整那套酸文假醋的,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杨玤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向庄锦和苏闲语,神情恢复了几分平日的豪气,将一枚绘着鹩鸟的官符递给苏闲语。
“苏小妹,庄小妹,日后若有差遣,只需持此符印,寻得‘野猪集’的周瞎子,他自然见符如见我。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苏闲语看着那枚官符上,杨玤用红绳笨拙系着的同心结,想起了周瞎子的话,心中一暖,轻声道:“杨大哥,你和杨婆婆,多保重。”
锦娘更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到只有自己四人能听见的程度:
“杨大哥,柯大哥,路上提防。”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划,勾勒出几笔抽象的轮廓。
“画皮杀手的真身,大多瘦弱扭曲,面目可憎,但伪装之后,与常人无异。分辨他们,不能看脸,要看他们的‘神’和‘手’——他们的眼神,比常人更空洞,表情更僵硬,喜怒哀乐……都像刻在脸上一样;常年做这‘画皮’勾当的手,跟常年握刀、捉笔的手,筋骨皮肉,更有不同。留心指节、茧子、甲缝。”
“还有一种‘无我孽’,比画皮更难缠。他们擅长‘借物’、‘附体’,能将自己伪装成任何一个……死人,还能模仿出死人的独门功夫、神韵、习惯。分辨他们,要看‘动’——看他们如何‘动’。凡是动得诡异,动得超出常理,便有问题。这等诡物,甚至会主动戴上画皮,设置计中之计,定要小心。”
她又指了指地面,用脚尖在湿泥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由”字,余光看向墨陌。
锦娘的声音变得更低:“最后,是阎教的‘螟蛉祝’——若有自己人,在你们身边,突然身受重伤,却又‘奇迹般’活过来,记住,那不是好事。那人,很可能会记忆错乱,投敌叛变。另外,敌人也或有这螟蛉祝傍身,而查验之法……”
她顿了顿,冰冷地吐出结论:“杀人,验背,守尸。”
杨玤和柯浪重重点了点头。
柯浪将一卷用防水油布细细包裹的舆图递给锦娘。
“这是我画的,山里的地图。比万宝行那样子货要细得多,哪儿有水源,哪儿有营地,都标着。丫头,你比我们都聪明,但山里的路,有时候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活着。”
锦娘接过舆图,对着二人郑重一揖。
“杨大哥,柯大哥,此去珍重。”
杨玤和柯浪不再停留,护卫着软轿,朝着通往驵阳国的官道,缓缓行去。
马蹄声与轿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雾之中。
苏闲语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不免有些伤感:“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锦娘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等我们办完了事,就去看杨婆婆。”
“该走了,四位‘少年英杰’。”
禅虎放下烟斗,悠悠道。
“回‘搭把手’,从长计议一番吧。”
一个时辰后,“搭把手”客栈后院。禅虎推开那扇熟悉的厢房木门,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锦娘、苏闲语、墨陌和夏虫跟着走了进去,随即皆是一愣。
吴小二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
只是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依旧残留着痴傻与茫然之态。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吹着碗里的汤药。
那根熟悉的烧火棍,靠在榻边的墙上。
“庄主婆婆?!”
苏闲语失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