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机石……是什么?有什么用?”
众人皆是一愣,看向墨陌。
杨玤率先反应过来:“我说墨小妹,你这东海来客,当真是一问三不知啊!这可是三道之内,连三岁小儿都听过的故事!想当年,钜祸之前,那些个仙师……”
他正要展开他那套从“搭把手”听来的江湖评话,禅虎的烟斗已经拦在了眼前。
“让她说。”禅虎指了指庄锦。
锦娘深吸一口气,将脑中那些因“画皮”而起的纷乱思绪强行压下。
她看着那双填满好奇的黑曜石,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气机石,是‘路’。”
“百年之前,钜祸未生,天路未断。修士修行甚深,可得‘脚下生云’之能,遨游天际,日行八百里。”
她说到这里,杨玤忍不住插了一句:“可不是嘛!当年那些个高人,哪像现在这么费劲,想去哪儿,驾着云就去了!像云岩子那扁毛畜生,放当年,路过的仙师一脚就给踹下来了,哪还用得着悬赏百金!”
锦娘点了点头,继续道:“自三魔钜祸,气机石崩毁,天地灵犀大乱。这通往天外的‘路’,便断了。修士从此再无法正常御空,只能以轻功、遁法赶路,其速不过奔马,更无法于遁中载人、搏杀。”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道消魔长。”
禅虎接过话头:“说得不错。天上风狠,鹰飞不起来,地上这行巫法的狼崽子,自然就胆肥了。”
“不对。”
墨陌正襟危坐,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禅虎,像严谨的学究,在纠正一个说错了常识的蒙童。
“你们说的,不对。那气机石,不是路。是障碍。”
墨陌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苏闲语身上。
“妹妹,你听好了。这世间万物,皆有‘蜕化’之理。”
“蜕化?”苏闲语下意识重复道。
“对,蜕化。”墨陌点了点头,“你们三道中人说,练武练到头,身子就会变个样,叫‘豹变’,肉身筋骨,大不相同。这,就是一种蜕化。”
她站起身,双手掌心向上,似乎正站在法坛上招徕信众:
“我教的祝由术,便是‘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的正法!沟通身魄,淬炼七情,让肉身蜕化,变得更强、更快、更高,就像蛇蜕皮,蝉出壳,都是为了变得更有用!”
她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又自成一派逻辑,听得杨玤和柯浪一愣一愣。
墨陌又微微俯身,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夏虫。
“方今之世,天地灵犀,不受身外之石系缚,正是万物得以蜕化的大好时机。”
“你们不思进取,抱着那没用的道心不放,难怪……会越来越弱。”
苏闲语再也受不了,腾地站了起来。
“说正事!”
她看着众人,眼中满是焦急。
“杨婆婆的伤,到底该怎么办?!”
这一问,将所有关于“蜕化”、“道路”的疑惑,瞬间浇熄。
杨玤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懊恼:“妈的!光顾着说这些有的没的,把正事忘了!”
他又是腾地站起,双目赤红:“庄锦!你不是说……你有七成把握,能说服那老牛鼻子放人吗?!”
锦娘看着他。
“……是。可就算他放了人,我们……我们又能把婆婆带到哪里去?她伤在五脏六腑,经脉寸断,若无神药续命,便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
在中南国,在白崟卿的内库里,她选择的,是那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玄洲金芝”……
语儿的手,就不会断。
杨婆婆,就不用献出“千年石乳”,也不会重伤难治……
或许……鹤姑,就不会死。
“够了!”
柯浪站了起来。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层层兽皮和油布包裹的物事,放在桌上,将包裹一层层解开。
那是一截不过半尺的鹿茸,通体温润如玉,其上竟生有九道颜色各异的天然纹路,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凝聚其中。
混杂着草木清香与血腥的浓郁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闻之精神一振。
“这是……”杨玤看得呆了。
“九色鹿……血茸。我前半辈子,最得意的一件猎获。也是……最对不住的一件。”
他看着那截带血的鹿茸,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我追了它四百六十天。最后,是我失手了。箭,射偏了。它没死,只是……断了一根茸。”
“它跑之前,看着我,流泪了。”
柯找浪伸出那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截鹿茸。
“从那天起……我打猎,只射一箭。”
他抬起头。
“他们都说,这东西,能治百病,能让死人开口。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今天,我把它拿出来。”
他将那截“九色鹿血茸”,郑重地推到锦娘面前。
“丫头。你带着它,再去闯一次青樊阁。”
他看着锦娘,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管是要上刀山,还是要下火海。只要能救回老太君……”
“我柯浪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苏闲语看着柯浪那张写满决绝的脸,又看了看那截流光溢彩的鹿茸,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柯大哥他,竟对杨婆婆……
她下意识看向杨玤。
杨玤正一脸震惊地看着柯浪,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苏闲语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知道。
他这个结义大哥,对他祖母的心意,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青樊阁,曦煌楼,太卜殿。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那巨大的太卜镜缓缓转动,其上星辰流转,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钧壤子如鲐背一般苍老的脸上。
锦娘将油布包轻轻放在暖玉地面上,对着那个深不可测的身影,郑重一揖。
“晚辈庄锦,携此‘瑶检’,求见阁主。”
钧壤子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指节,在那张放满了九连环、七巧板和骰子的桌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
“九色鹿血茸,幽荒奇物,活死人,肉白骨。你是想用它,来救杨铁枪。”
锦娘的心猛地一沉。
“你还想告诉我,”钧壤子继续道,“鲮县国师夏家,世代守护气机石碎片。你还带着,夏家当年,入我青樊阁不成的‘月府铁券’。你想用这个,来换我青樊阁入局。”
他终于抬起眼。
“那死宗叛逆王达,在鸟道,搞出了能让三岁小儿杀死修士的‘魔金’。海神堂主龙婆,已用飞鹰传书,将此事告知于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锦娘那张震惊的脸上。
“而那个,伪作你义父的魔怪……死后那肢体扭结的真身,与五十年前,瑄王之乱中的一桩‘孽’物,颇有几分相似,唤作‘无我孽’。”
“丫头,老夫说的,对也不对?”
锦娘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准备了整整一夜的说辞,那些足以震动三道的筹码,在他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老夫没空听你烘托什么天下大势,也没兴趣看你那些合纵连横的把戏。”
钧壤子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你走过的路,你义父都走过。你斩的妖,你义父也斩过。你结的盟,你义父……比你结得更早,也更深。”
一股如山岳般沉凝的威压,当头罩下。
“老子只问你一句——”
他的声音,如金石之声,在空旷的太卜殿中,嗡嗡回响。
“——你有什么理由说服我,你能做得,比你义父更好?”
锦娘缓缓抬起头。
她看着钧壤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身后象征“天数”的太卜镜。
良久,她笑了。
笑得有些疲惫,也有些释然。
“阁主,在回答前,晚辈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她没有再拿出任何“筹码”。她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泛黄的帛书原件。
“这是晚辈从鹤姑前辈的遗物中,找到的。一份……瑄王当年的策论。”
钧壤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锦娘将那卷策论缓缓展开,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静地念了出来。
【国之大患,非在外寇,而在内蠹。寇虽强,有城可守,有兵可御;蠹生于户,则国之根基自内而腐,虽有强兵坚城,亦无所用之。
何蠹也?民也。
夫五口之户,赖田十五亩,方得耕食。终岁勤勉,上祈天时,下尽地力,所得亦不过裹腹。此乃常数。然真宰有好生之德,仙师有存危之术,致婴存十之六七,此非常之恩也。恩泽既降,则民不知节。是以每二十载,生民之数,增其一成。此国之蠹也。
田不增而户增,食不加而口加。初则民贫,继则民怨,终则民乱。法度虽严,不能禁嗷嗷之口;仁德虽厚,不能实空空之腹。无田之辈,无产之丁,游食于市井,啸聚于山林,此非民也,乃待燃之薪,待决之洪。圣母所谓“不杀”,所谓“教化”,无异抱薪救火,缘木求鱼。
故善为国者,非禁民之斗,乃导民之争。以其力耗其命,以其血沃其土。外有可伐之邦,则引锋以向外;内无可用之敌,则设争利之阶。悬不世之功,扬盖世之名,使无用之民,竞为有用之兵。胜者,国之利刃也;败者,土之余肥也。一举而数得,此乃为国惜力,为民赓命之策。
国欲长存,必行霹雳手段,以成圣母心肠。非为暴虐,乃为社稷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德不绝,户蠹不休。
王太女,武姷瑄,作于武朝一九四年。】
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当她念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德不绝,户蠹不休”,钧壤子叩击的指节,停住了。
“世人皆言,瑄王是疯子。但在这篇策论里,我只看到一个,被‘未来’逼疯的可怜人。”锦娘抬起头,“她看到了武朝鱼烂鸟散、荆榛蔽野的明天,所以,她选择用最酷烈的方式,举办演武,发动战争,去‘修剪’危如累卵的今天。”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
“而我义父,他也是一个被‘未来’逼疯的可怜人。他相信了星偈里,‘余眷皆殇’的根本命运,所以,他选择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扭曲过去,维系承平岁月的表象。”
“他们都以为,自己看到了‘路’的尽头是深渊,都以为,自己能替所有人,选一条最好的路。结果呢?”
锦娘自嘲地笑了笑。
“一个身死国灭,遗臭万年。一个……尸骨未寒,唯一的亲人,却不得不踩着他的谎言,继续往前走。”
钧壤子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
“阁主,您问我,凭什么比我义父做得更好?我的答案是——”
锦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我做不到。”
钧壤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只要我还走在那条,对抗宿命的路上,我就会重复他的错误。我会变得比他更擅长欺骗,更擅长利用,最终,像瑄王一样,亲手导向我最想避免的结局。”
“所以,我不走了。”
锦娘的眼神,变得决绝而明亮。
“我不信星偈,不信预言,不信任何告诉我‘明天会怎样’的路。”
“我只信现在。”
她指了指殿外那片翻涌的云海。
“王达在造魔金,我就要去毁了它。鬼面人在追杀我,我就要找到他,杀了他。”
“杨婆婆现在,命悬一线,我就要站在这里,想办法救她。”
“我要做的,不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去改变现在。而是为了守住现在,去斩断所有,用‘未来’绑架我们的锁链!”
霜华蔓延。
“无论是瑄王的社稷,还是摩罗的宿命——”
一朵由寒气与杀意凝结而成的玄铁黑莲,在她身前缓缓绽放,花瓣上的棱刺根根倒竖。
“——魔与我,当偕亡于此!”
钧壤子那张被皱纹覆盖的脸上,双眼睁开,露出了混杂着惊叹、欣慰,与深深忌惮的复杂神情。
“好一个魔我偕亡……”
他喃喃自语,缓缓点头。
“丫头,你赢了。”
他转过身,走向太卜殿的最深处。
“跟我来吧。你义父留下的东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