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卞玉熟悉之后,张可再时常还会尝试用旁人的视角去看待卞玉,这个人不说无所不能,至少是个面对世界非常轻松的人,或者说是游刃有余。再切换成自己的视角时,张可再就会产生迷惑。
其实有时旁人视角才是最不客观的。他当然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并不擅长得出结论,他只是觉得别人触不到核心的卞玉。
也包括他自己。
在医院的开水房里,他们身处一个无人的时刻,卞玉说:“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张可再很想上前去抱住他,但是他没有。
他问他:“阿姨的病重吗?”
卞玉说:“是乳腺癌,差不多十年前就做了手术了。”他笑笑:“她说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爱生气。”
张可再走近一步:“这一次是……”
卞玉:“转移复发。”
张可再觉得自己继续问下去就太残忍了,卞玉却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没有等他问出口就主动开口:“前两年就有过一次骨痛,当时也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医院,我们都有心理准备的。”
“你为了照顾她不去比利时,她会不会……”
“不会的,”卞玉说,“我做什么她都能接受。”
张可再被卞玉很轻但是斩钉截铁的语气惊了一下,他有点踌躇了。从毫无心理准备地被年有榆喊到这里看到卞玉,到现在面对卞玉表现出来的镇定,每一件都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卞玉笑了笑:“你不用为我惋惜,我不觉得惋惜。”
“我要回病房去了,要不然我妈会担心的。等我回学校再跟你讲。”他说,“谢谢你张可再。”
张可再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请个人照顾他妈妈,感觉他们家的经济情况应该不至于请不起人。
可是他察觉到自己不能再问了。他马上就要踩到那条线。
看到卞玉已经在朝开水房外面走,张可再冲动地喊:“卞玉!”
卞玉回头。张可再问:“我能去看看你妈妈吗?”
卞玉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张可再看出他的犹豫,说:“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没关系的。”
“不,不是的。”卞玉说,“没有不方便。”
两个人一起回到病房,卞玉向母亲介绍张可再:“妈,这是我同学,叫张可再。他来看你。”
母亲笑眯眯地说:“你好啊。好难得见到小玉的同学。谢谢你们关心了。”
想来她已经忘记了曾经跟张可再有过一面之缘。
张可再忙应:“阿姨您好,刚巧知道您生病,来看看您,不好意思有点匆忙,什么都没给您带。”
卞玉妈妈说:“不用这么客气,阿姨什么都不需要,你来已经很有心了。”
跟第一印象一模一样,张可再觉得卞玉的妈妈异乎寻常地温柔,哪怕病痛的折磨已经完全显化成她脸上的憔悴和苍白。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有种跟年龄不相符合的气质,也许能用天真来形容。
卞玉给张可再找了凳子坐下。张可再怕自己打扰到病人休息,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卞玉送他到门口,张可再说:“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他伸手碰了碰卞玉的肩膀,却没有碰实:“行吗?”
“好。”卞玉笑着点点头。
张可再出了住院大楼,才看到年有榆发过消息,说是先回去了。张可再突然有点惦记,不知道白晓岸有没有来医院。
傍晚的时候,张可再靠在北区第一座桥的护栏上,低头看下面的水。
年有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旁边的,突然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张可再吓了一跳,猛地支起身子。年有榆看到他的表情,咯咯地笑。
“你怎么来去都悄没声的。”张可再说。
年有榆耸耸肩:“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是这样的啦。你其实是想问我怎么能找到卞玉又怎么能找到你吧?”
“没。”张可再说。
年有榆学着他刚才的样子靠在护栏上,说:“我知道你在这里是猜的,我想到你可能在湖边,就顺着走了一圈。至于卞玉,纯属巧合。我看到他从药房出来,跟着他到病房门口就给你打电话了。”
她用手轻轻拍护栏:“他没出国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跟他应该更亲啊?”
张可再哑口无言,半晌说:“哪有什么亲不亲。”
年有榆不置可否,只是笑。
“白晓岸今天去医院了吗?”
“不知道啊,我看完医生就走了。”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
张可再转头看她,神情认真。年有榆说:“真的没怎么说,就跟我解释了一下我的情况。”
“你经常疼吗?”
“有时候疼得厉害,有时候不疼。疼的时候吃止痛药就好了。”
“你喜欢白晓岸吗?”
话题到这里突然一顿,年有榆笑:“问得这么陡吗?”
“喜欢吗?”张可再还是问。
年有榆歪歪头:“你喜欢卞玉吗?”
张可再自嘲地笑:“回旋镖真快。”
年有榆:“喜欢吗?”
张可再:“我大一的时候知道他,是因为听到有谣言说他喜欢我。”
他把当初的事情当成笑话一讲,年有榆听完果然哈哈笑了半天,然后正色,下了个论断:“我看这个事情绝对不是谣言。”
张可再想了一会儿:“你知不知道基督教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罪恶?”
“不知道。要用‘罪恶’这种词吗?”年有榆应,“就算他们觉得是那又怎么样?”
张可再摇头:“不怎么样。”
第二天是周日,虽然游泳馆是恒温的,但是进入九月份人就不如以前多了。张可再的班排在下午,上午他买了水果,又去了省医院。
到病房的时候卞玉并不在,卞玉母亲还记得他,见到他还是笑眼弯弯:“你好啊!”
没说两句,卞玉进来了。看到张可再,他先是怔愣了一下,才笑着问:“你怎么也这么客气了?”
“昨天来的时候太匆忙了。”张可再说。他坐了没一会儿,趁着卞玉跟护士交流的时候走了。
又过了两天,张可再下午没课,本来打算去一趟商场,最后又溜达到了省院。
他其实心里隐约知道自己不该再去,于是打定主意只看一眼就走。
卞玉妈妈的病房在四楼,张可再去了两次,已经知道方向。他坐了离病房最近的电梯。
“叮”一声响,电梯门打开,张可再猝不及防就听见一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