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进病房的时候母亲正在祷告,哪怕是这种时候,她依然显得优雅,面容憔悴但是神色坚定。
他觉得优雅是一种带毒性的坚强,他并不想看到她这么坚强。
在卞玉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过失态的时候,她把这一切归结为信仰的力量。她跟卞玉讲过,在有他之前,在她的青春时代,她其实是一个脾气非常暴躁的人,跟人吵架的时候会掀翻整张桌子。但是后来她真正认识了神,一切就都改变了。
在十几岁的时候,卞玉偶尔会为此感激她的上帝,可是最近这些年,他心怀感激的时刻越来越少。
他想是因为他没有真正接受过改变,也没有见神改变过什么。
已经半个月了,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医院,自从他知道了卞玉的决定之后,卞玉打过去的电话不是不接就是直接被挂断。卞玉习惯了被这么对待,也不会为此而难过,他只是会心疼母亲。
他走到床边坐下:“妈,我爸……”
“他在忙。”刚一开口母亲就打断他,“我知道。”
卞玉打开保温盒,母亲照旧做饭前祷告,她低下头念祷告词的时候,卞玉转头,看到隔壁床的一家人都在朝这边看。
遇上他的目光,那家女儿冲他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又轻轻拍拍父母的肩膀,示意他们不要再看。
卞玉冲那个女孩礼貌地点点头,正过脸来,正好是祷告的尾声。他合起双手,跟母亲一起低声说“阿门”。
母亲今天比前些天气色要好些,卞玉拿了勺子要喂她,被她自己接了过去。
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粥,一边跟卞玉说:“你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受洗呢?”卞玉没回答,她又说:“不知道妈妈还能不能看到你的洗礼。”
卞玉喉头一哽:“妈,不要说这种话,你没事,你要长命百岁的。”顿了顿补充一句:“神爱你。”
母亲就笑了:“如果我会长命百岁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她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头:“妈妈不是这里生病哦。”
卞玉又不说话了。母亲放下勺子,摸他脸:“不要板着脸,妈妈喜欢看你笑,调调皮一点最好,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要害怕,神自有安排。”
卞玉于是乖巧地笑笑。
他有时候很想问母亲:神自有安排,你的丈夫一辈子鄙视你的信仰也是神自有安排吗?
可惜这样诛心的话他一生也不会说出口,只能用来反复诛自己的心。
今天的粥是钟阿姨熬好让江博送过来的,量刚刚好。等母亲吃完,安顿她半躺下,卞玉提着保温盒准备去外面洗一洗。
他走到病房门口,发现张可再就站在外面。正跟他面对面。
他怔愣了足有半分钟。
病床上的母亲应该是发现他身影没动,问:“小玉,怎么了?”
“没。”卞玉忙回头看她,安抚地笑笑。正过脸来,顺手掩住了病房的门。
卞玉从小就喜欢界定清晰的东西。比如技能类比赛的时候有冠亚季军,考试的时候分一二三名,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分好的坏的和没必要的。换句话说,他喜欢规则和秩序。
可是面对张可再的时候,他却希望这种边线模糊的,没有被界定的关系能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失控也没关系,只要他能用正当的理由待在张可再的生活里。在必须要建立起离开张可再的规则或者在现有秩序彻底崩塌之前,能多一天是一天。
他在二十岁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长久的对视之后,同时开口说了同一句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明明突然找来的人是张可再,但张可再的惊讶显然不比卞玉少。异口同声之后,张可再抬起左手,无意义地比划了一下,解释说:“年有榆今天在医院检查呢,她一直有偏头痛的毛病,以前白晓岸就跟我说过,但是我没基本没见过她犯病,就给忘了,她最近好像有一次疼得比较厉害就来医院了,今天周六嘛因为,刚才我在门诊那里见到她,纠结了半天是先给张可初打电话还是先给白晓岸打电话,后来她说让我别管,但是我还是偷偷给白晓岸发了个消息……她跟我说她在医院见到你了。”
卞玉从他徒劳的长篇大论里面捡的话题是:“她看了医生还好吗?”
张可再垂下手:“她说没事。”
卞玉点点头:“那就好。”他轻轻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去洗饭盒,你有没有事?要不你等我一下。”
等张可再点了头,卞玉朝着公共的用水区域走,走了几步却发现张可再就跟在身后。
他于是停了停,等张可再走上来。两个人并肩去了开水房。
洗饭盒的时候,卞玉知道张可再一直在观察他。
等了一会儿,旁边最后一个打开水的人离开,张可再终于在他身后问出口:“不是说去了比利时吗?”
卞玉答:“放弃了。”声音被水流半遮住,轻描淡写。
张可再比他更着急,一连串地问:“2 2是可以放弃的吗?你还能回来读书吗?临时放弃有没有什么影响?能正常本科毕业吗?”
“没什么影响。”卞玉转头看着他,笑了笑,解释得很耐心,像在安抚他,“放弃也是走了正规流程的,我本来报的就是联合培养,顺利读完可以拿两个学校的学位证,不去的话回来学校也能正常拿学士学位证。”
张可再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这段时间都没去学校上课吗?”
“嗯,请了一段时间假。”
“为什么?”
“你看到的,我妈妈生病了,没人照顾她。”
“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张可再这句话落地的时候,卞玉正巧把水龙头关上。他把双手撑在水池边,迟迟没有抬头。
“卞玉。”张可再喊他。
他于是直起身体,转过去,笑看着张可再:“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张可再的眉头轻轻皱起,卞玉还是看着他,语气很平常:“好像很多事情都失控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