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斜倚榻上,苍白的面庞之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只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施瑶,里面映着一抹看不透说不明的黑。
施瑶不服气,这家伙又犯了什么病。她也不说话,只垂着眼眸压下一片火气。
难受。
两人不说话,冷凝的空气便往人心口上钻。
“海全,”暴君招手,淡色的唇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陪施娘子逛逛园子,逛到她满意为止。”
海全恨不得在角落将自己缩成一个阴暗的蘑菇,他跟了皇帝这么多年,自然能够看出皇帝恼怒了。但主要是这恼怒,不是一般的恼怒。要是寻常有人扯谎哄骗陛下,或者惹得陛下不快,陛下也只会懒懒散散说上一句‘拉出去砍了。’
皇上轻易不上朝,上朝必抓一个大人弄出去砍。那当柴垛烧了的大人不就是这样吗?还有毛手毛脚的宫婢,都是随口一句就拖下去斩了。
哪里会像现在对待施娘子这样,明明因为施娘子生气了,但还是压着脾气没发火。只是淡淡来一句,逛到她满意为止。
这分明就是在为难底下的奴才。
海全没敢擅自动。
施瑶自然也听懂了,暴君似乎是在怀疑逛园子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她当然不能露怯,欺君可是大罪,她既不想告诉暴君她去了哪儿,也不想主动撒谎说去了金蕊宫。要是等暴君自己查到金蕊宫,那才有说服力。
而这个过程极其难熬,要是她能够离得远点可就太好了。这叫瞌睡便有人送枕头,施瑶低声道:“真的?”压不住语气里的雀跃。
萧厌唇角的弧度拉平了:“真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海全一哆嗦,觉得自个儿命苦得很。摆手道:“娘子,就让奴才陪您走一趟吧。”
施瑶一掸衣袖,走了。
萧厌眸中冷得想要喷火,很好。在北夏大狱之中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竟然什么都不愿意说。亦或者说,这个想法让萧厌觉得有些窒息。她竟然是这么不想和孤待在一处。
这头施瑶被搀扶着下了阁楼,身边跟着重碧。这丫头向来掩不住神色,当即重重松了一口气,又见海公公还在一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施瑶笑她,海全苦恼的凑了上来。
“娘子何必跟陛下怄气,”海全苦着脸,毕竟是主子他也不敢说太多,“陛下实在是太过在意娘子了,娘子若是欺瞒陛下,陛下心中自是不快。”
施瑶走在前面,道:“我并没有同陛下怄气,今晨也确实和娴妃娘娘在宫中闲逛。御花园的景致确实漂亮,至于陛下让我逛园子……”
“他也真的太过莫名其妙。”施瑶叹气。还有一句吞到了肚子里,他这也太难伺候了。
但是她得沉住气。
施瑶回头看向阁楼之上,萧厌略略侧过身子,似乎并不想看见她。施瑶无所谓,转了个圈往外走,又指了指海全,道:“跟远点。”
海全只好遵命。
施瑶便转着弯儿在御花园当中闲逛,重碧见海公公走远了,方才凑过来道:“娘子果真是厉害,听说从前敢惹陛下生气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娘子是如今唯一一个,只是罚在御花园走走的人。”
施瑶巴不得暂且离得远点,这狗脾气是真的很难伺候。暴君很了不得吗?就一定要管别人内心的想法吗?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就算是她去南梁大狱的事情暴露了,目的是为了刺杀南梁帝。
对哦,她的目的是为了刺杀南梁帝。
其实和北夏的立场并不是相反的。
如果能够搞清楚暴君必须留下南梁帝的理由,那她就可以规避开,然后联手将人杀掉。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她为什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施瑶回神便听见重碧在耳边碎碎念。
“说明娘子在陛下心中十分重要。”重碧道。
施瑶道:“什么重要?”
重碧:“……”
施瑶不解道:“被罚还得谢谢他?”虽然她很乐意离得远点,但这是惩罚哎,又不是奖赏。
重碧道:“陛下所赐,皆是恩泽。宫中一直是这样的呀。”
施瑶叹气:“傻孩子。”这罪恶的皇宫都将人教成啥样了。
施瑶边走边觉得这个计谋也不错,一不留神便溜达了一个时辰。手中的汤婆子早就冰凉,她的脸颊冻得通红,看起来像是被风霜摧折过的花。
她重重打了个喷嚏。
重碧担忧极了:“娘子身子骨弱,这般走下去,怕不是要冻病。”
施瑶心想,她才没这么娇弱。但如果不冻病她就得一直溜达,她现在不想溜达了。所以这次是假模假样的又打了一个喷嚏,搓了搓手指,方才指尖哈气。
阁楼上那道玄黑的身影动了动,翻身而下,立在施瑶身侧。
施瑶用力拧了一把大腿,一双水眸变得通红:“陛下。”
萧厌只瞧见那朵蔷薇像是被风霜欺折过,颜色变得更加鲜艳。却显然挺不直枝干,蔫嗒嗒的,不好看。
不,她是一个小娘子。
萧厌将脑子里倾轧的想法驱逐出去,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施瑶身上。
身上骤然一暖,厚重的大氅内缝制着柔软的皮毛。一阵暖风倏然飘过,施瑶觉得那股子热气从四肢百骸涌上来,落在脸颊上。
素白的指尖抚上脸颊,微热。
施瑶没动弹,像是傻了。
萧厌只觉得面前那蔫嗒嗒的花儿头上开始冒热气,像是病了。他一伸手,冰凉的指尖落在额上。
滚烫。
滚烫多半是病了。
萧厌眉头一皱,再也顾不得许多,将人打横抱起。
蓦然腾空,施瑶心中一惊。一双手搭在萧厌的肩上,生怕落下去。她从没与男人青天白日靠得这般近过,那股热气从脸颊滚到白皙的脖颈。
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
“陛下!”施瑶惊呼。
萧厌走了两步停下来。
施瑶要求:“为什么突然把我抱起来?”
因为她蔫嗒嗒的看起来病了,他有些懊恼,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瞎逛呢?不就是没有说实话吗?
但他不是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就算她不说又有什么呢?
萧厌摁下心中的不悦,也没说猜测,只陈述事实:“你很烫。”
不是热,是烫。
隔着大氅都能感受到施瑶身上传来的滚烫的温度。
施瑶:“……不烫,是热的。陛下您还是放我下来吧。”
-
慈安宫中,太后正在插花。
今岁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极好,像是给雪地里添上了一抹浓墨重彩的红。太后看了十分欢喜,让人摘了枝头最好看的几枝。
“太后娘娘,今日御花园中倒是有一奇怪的事儿。这施娘子绕着院子逛了一个多时辰,不像是逛园子,倒像是赌气。最后还是被陛下抱着回清净殿的。”李嬷嬷道。
太后插花的手一顿:“是吗?”
李嬷嬷道:“宫中好些人都看见了,陛下对这位娘子的宠爱,绝非仅有。”
确实配的上这个词,毕竟太后的侄女阮妃娘娘进宫多年至今未能和皇帝圆房。太后原本都要怀疑皇帝不举了,这个时候后宫嫔妃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
太后觉得皇帝没问题的时候。
偏偏没有一个嫔妃怀有龙嗣。
这个时候就应该有文武百官跳出来是国不可一日无后,到时候从宗室之子当中挑个好苗子出来培养就是了。
但这个时候,却又冒出来一个施瑶。
形影不离,后宫专宠。
太后觉得她的计划可能又要被打乱,但想着昨日哥哥送进宫中的信笺,她又不急了。
纵使皇帝再喜欢又如何,这位施娘子不仅无名无分,而且还暗中再见旧主。心在哪儿,还不一定。
太后将最后一枝花插好,道:“宣施娘子来宫中,就说宫中的红梅开得甚好,要她来品鉴品鉴。”
这个借口找得敷衍,施瑶觉得非常敷衍。
她原本是不想来的。
谁要来和这个疑似和皇帝不合的太后来往啊?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但是吧,这个宫中,除了皇帝就是太后最大。她还要在宫中生活一段时间,要是把太后得罪了,到时候一堆人盯着她,到时候想要出宫就没那么简单了。
所以施瑶还是去了。
太后好似真的是邀请她来赏梅花的,这些梅花用了上好的青瓷、白瓷分装,只留了开得最鲜艳灿烂的那几枝,瞧着倒是喜人。
施瑶瞧得昏昏欲睡。
太后道:“宫中的雪梅再好,也不及容大人府上的雪梅。从前容老夫人爱梅花,伺候梅树也尽心。冬日一到,那赏花宴的帖子自是供不应求。”
容府?施瑶没动。
太后见她神色,自以为点到为止,方才道:“陛下从前也爱梅花,蹲在梅树下看着瞧着。不知怎的,后来又喜欢上芙蕖君子兰这些。”
“说到此处,施娘子最近伺候陛下,倒是辛苦了。”
这句施瑶听懂了,她摇摇头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太后哽了一下,继续上眼药:“娘子既然如今贴身伺候陛下,哀家免不了要多说两句。这陛下喜好多变,喜怒无常。今日喜欢的是梅,明日可就不一定了。毕竟这人……”
“自小有病,药石无医。”